醫生從診室裏出來,眼中露出隱隱的擔憂。
方若軒看了看聶宏駿陰沉的臉,一瞬間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兩人都隻是怔怔的看著醫生,像是在聽最後的判決。
醫生告訴他們,聶小桃其他地方並無大礙,身上的擦傷也隻是皮外傷,隻是受到了驚嚇,恐怕需要住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到底是怎麽回事,受到點驚嚇就要住院觀察?”聶宏駿覺察到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執意要問清真相,“醫生,我希望你可以實話告訴我,我的女兒……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
醫生麵色沉鬱,轉頭看看病房裏呆坐在床上的聶小桃,試探著問道:“請問兩位……最近這孩子,有沒有受過什麽刺激?”
“刺激?”
方若軒最先反應過來,那個她與聶宏駿起爭執的夜晚,那個暗暗的角落裏,一個小小的身軀立在那,暗影之中雙眸的光澤,隱隱流露著對他們兩人的期待和絕望……
或許時間還可以再推到那個晚上,聶小桃在她的床上興奮的睡不著,嘰嘰喳喳像隻調皮的小麻雀,她卻一盆冷水澆在女兒頭上,問她若是爸爸媽媽離了婚,她會跟著誰……
或許是因為那些天她為了躲避聶宏駿的早出晚歸,那晚……她明明就看到女兒悲戚的雙眸,冷冷的看著她,看的她無地自容。
或許再加上今天,邵平出現在女兒眼前時,她分明看到女兒小小的身軀裏,其實隱藏了濃濃的恨意。
她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沒有哪個時候比此刻更讓她覺得無助。
突然一股力量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被那股力量拽起,身體似乎懸在空中,一抬頭,對上的是聶宏駿燃燒著怒火的雙眼。
“你想起了什麽是不是?”他冷冷的問,不帶一絲情感,“說……是不是你刺激到了她!”
她隻是默默流淚,卻又被他一把推開,幾乎摔在牆上。她看到他冷峻的麵龐,憤怒的火星四濺,燒痛了她的心。他指著她咬牙切齒的說:“方若軒……你的心怎麽這麽狠!小桃才七歲,孩子有什麽錯……你為什麽要讓她承受這一切!”
“孩子沒錯……”她回過頭冷笑,眼角的淚滴在蒼白的麵龐,“是……孩子沒有錯,那錯的是我嗎?”
“當然是你!如果不是你要離婚,小桃怎那麽會變成這樣?”
“你覺得你做的很好嗎,聶宏駿?”眼前的男人逐漸變的不可理喻,往日的溫情也漸漸遠去,隻剩下殘存的軀殼。“我隻是想要一份新的生活,我隻是想逃離你……你為什麽不肯放手?你如果早點放手,事情會變得這樣不可收拾嗎?”
“你太自私了!我為什麽不放手?因為我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他步步逼近她,淩厲的眼神中卻流露著悲傷,“方若軒……沒有父母、沒有家的痛苦,你體會過嗎?”
“我沒有體會過嗎……”她嘴邊露出一抹嘲諷,“聶宏駿……那十二年裏,不是隻有你們失去了爸爸!”
空氣在一瞬間被冰凍,仇恨的火苗燃起,燒毀了所有回憶。
原來誰都沒有忘記,原來家仇的力量,永遠都是他們麵前的隔閡,永遠無法跨越。
聶宏駿輕輕點點頭,一下子釋懷了許多……那一刻他沒了愛沒了恨,沒了對她的執著,自己仿佛飄在空氣中,俯瞰人間的喜怒哀樂。
卻有細細的痛楚從他心頭爬過,像一隻小蟲子,一點點啃噬他殘存的溫情。
病房裏突然傳來聶小桃的哭喊,兩人聞聲趕過去,隻見平時活潑天真的女兒,此刻竟像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卷縮在床上,一雙含淚的大眼睛驚恐的看著周圍。
直到父母的出現,她才放鬆了一些……乞求的看著聶宏駿和方若軒,咧著小嘴模糊不清的說著什麽。
方若軒輕輕走過去,半跪在她麵前,把耳朵湊上去,這才聽得出來她在說……爸爸媽媽,別吵架,別丟下我……
她擁著女兒失聲痛哭,這種經曆她感同身受……沒有安全感,怕被丟下,怕那個在她心裏最重要的人,最終還是放棄了她……
那時她也是這樣口口聲聲喊著一個人的名字,那時她也是這樣驚慌無助,像盲人行走在夜色之中,目光所及隻有無邊黑暗,唯一慰藉便是那人伸出的手。
她握著女兒的手,哭著撫摸她的長發……她才發現,自己做了七年母親,卻沒給女兒梳過一次頭發。
“小桃……”她喊著女兒的名字,卻被女兒突然一手推開。聶小桃蜷縮在床的一角,雙手抱膝,愣愣的盯著腳尖。
好像今天下午她從學校走出來那樣,垂著頭,拒絕和人交流,拒絕整個世界。
方若軒再靠近她,聶小桃就會大喊大叫,叫的聲嘶力竭,直到嗓子沙啞,喊累了再沉沉睡去。
*****
醫院走廊昏暗的燈光拉長了兩個焦急等待的身影,聶宏駿來回踱著步,眉間的結擰的一次比一次緊,歎息聲一次比一次加重。
方若軒雙眼無神坐在走廊長凳上,眼睛已經哭得紅腫,淚水仿佛幹了,在臉龐留下的印記也漸漸蒸發成一道隱隱的裹著悲傷的痕。
聶宏駿心頭一酸,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他沒有多餘的話,隻是一個鼓勵的眼神,卻足以把她拉出絕望的深潭。
“對不起……”沉默許久,他還是先開了口,先低下頭。
這仿佛是這麽多年的習慣,先道歉成了他的習慣,寵她成了他的習慣,在她麵前把自己踩進塵埃也成了他的習慣。
“對不起,若軒……我剛才不該那麽說。”他聲音沙啞,她細細打量他,發現他的鬢角竟多了幾根白發……“小桃變成這樣,我也有責任。公司最近事情多,我在家裏的時間也很少,忽略了孩子……”
“是我的錯,”方若軒喃喃說道,“我是個自私的媽媽……我根本不配當個媽媽……”
“別這樣……”聶宏駿輕輕把她擁進懷裏,“一切都會好起來,別擔心。”
她在他懷裏輕聲啜泣,這一刻的相依相偎,似乎來的太遲了些。
如果她沒遇見邵平,如果她還是原來那個隻記得聶宏駿的方若軒,如果……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他們一家三口,這種依偎當然是世上最溫暖的語言。
而現在……一切都變了,她憶起了曾經的折磨,她怕了過往的疼痛,她遇到了那個暖進他心房的男人,她想逃離那個誤她一生的囚籠。
她對他不是沒有愛,而是愛不起。
醫生從診室裏走出,臉色比先前更顯的陰霾。兩人急忙迎上去,聽到的結果卻如晴天霹靂。
“經過我們診斷,你們的女兒有可能得了兒童抑鬱症,需要更加專業的治療,也需要你們做父母的陪伴。”
兒童抑鬱症……
方若軒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倚著牆壁倒下去。
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她不顧及這裏還是醫院,放聲大哭起來。
怎麽又是抑鬱症,為什麽會得抑鬱症……她曾經受過的苦難,難道要在自己女兒身上重演一遍?
她明白那種苦,把自己封閉,與整個世界隔絕,那種被拋棄被放棄的苦,怎麽會重新落在了女兒身上?
“醫生……”聶宏駿也慌了神,上前搖晃著醫生的肩膀,情緒激動的大叫,“醫生……你們的診斷沒出錯嗎?我女兒性格一向活潑,怎麽可能得抑鬱症?”
“她到底怎麽了?你們的診斷是不是弄錯了!”
“先生,太太,你們先別激動……”醫生耐著性子向他們解釋,“以你們女兒現在的情況來說,是非常明顯的抑鬱症的表現!我們的診斷沒有錯,而且我們也想問兩位,孩子最近有沒有受過什麽大的刺激,或是情緒有什麽大的波動嗎?”
兩人互相望望,卻都陷入了無盡的沉默。離婚……或許就是給孩子最大的刺激。
片刻的安靜之後,方若軒率先開口,“我和她爸爸……最近有些矛盾。”
醫生不禁皺眉,“在孩子麵前吵過架?還是在家裏冷戰過?”
她為難的點點頭,接著像是做錯事般低下了頭。
醫生歎了口氣,叮囑了幾句就轉身離開……這種事情見的多了,盡管醫者仁心,卻也難免麻木。
聶宏駿走上前想要輕握她的手,卻被她一扭身子躲開。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竟對上她透著絲絲寒意的雙眸。
“若軒……”
她沒等他說後麵的話便搶白道:“宏駿,你還是簽字吧!”
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什麽?”
方若軒咬咬牙,強忍著淚水,定了定神對他說,“我說……我們離婚,你還是簽字吧……”
聶宏駿抬起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她微仰著頭,清晰的看到他手上的老繭,和淩亂的手紋。
她輕輕一笑,當年他折磨她的時候,當年她激怒他到時候,這雙大手也曾這樣舉起,重重的在她身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
他的手始終無法落下,眼神中萬般的懺悔和哀求,此刻也混著仇恨的淚水,紛紛落在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