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冬日總是有著不同其他城市的風情,即使在隆冬時節,這裏依然溫暖如早春。
陽光慵懶的灑向山坡,山野間的曼珠沙華也躍躍欲試的伸展枝椏,花朵含苞待放,卷曲的花瓣像是女人妖嬈的手指,輕易便勾起一幕幕關於過往的記憶。
方若軒躺在後院睡午覺,身上蓋了厚厚的毯子,而一陣清風卷過,她還是不由自主在夢中打了一個寒戰。
即使有溫暖的陽光,也還是敵不過冬日寒涼。
她睜開雙眼,帶著睡意朦朧,輕輕往身上裹了裹毛毯,依然不想醒來。八年前的那場手術之後,她就再也不想醒來,或許是身體原因,或許……是她潛意識裏,想就這樣沉沉睡去。
自他下了那樣冰冷如鐵的決定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依戀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決定,也會讓她失掉求生的意誌。
一雙小手輕柔的搭在她身上,帶著天使般的溫暖和清澈如溪的話語,“媽媽,爸爸說你身體不好,外頭冷,你不能待太久的!咱們回去吧,好嗎?”
方若軒回頭看看,小手白嫩潔淨,一雙大眼睛明亮澄澈,雙頰微紅,長發飄逸,穿著粉色的公主裙,像個山林裏飄然而至的仙子。她笑笑,怎麽似乎在一夜之間,女兒就長這麽大了?
她摸摸女兒的臉,伸出手對她輕笑:“走吧。”
女兒像是有些受寵若驚,大眼睛裏透著不可思議的神情,小手想上前去拉住她,又猶豫不決……方若軒一陣心酸,握住女兒的手,女兒的手冰涼,涼意順著她的指尖,絲絲傳入心中。
這麽多年,她到底對女兒做了什麽,她還算個合格的母親嗎?
那個經曆了九死一生的夜晚,那個嚐到了被他拋棄滋味的夜晚,永遠的刻印在心頭,是她揮之不去的痛楚。
那時,她似乎深陷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意識還飄遊在外。麻醉失效之後,她努力撐開雙眼,全身上下都是噬骨的疼痛。
朦朧中她看到聶宏駿抱著一個小嬰孩走進來,小嬰兒放在她的枕邊,她能感受到這個孩子弱小的氣息。
她看到他如釋重負的笑笑,低下頭來,在她和孩子臉上各吻了一下,便坐在床邊靜靜守候。
她還聽到醫生護士對他的恭喜:聶先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這次聶太太母女平安,您也該鬆一口氣了!
聶宏駿笑笑,目光依然集中在眼前這對母女身上,這是他內心深處最柔軟的牽掛,有著比他生命還重的分量。
“若軒,你醒了?”他發現她慢慢睜開雙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卻是盛滿了悲傷與恐懼。
“還疼嗎?”他關切的詢問,很想替她疼一場,卻也無計可施。他摸摸她柔軟的發,看看她身旁的小嬰孩,眼角眉梢盡是父親的慈愛,“若軒,這是我們的孩子……你看,是個可愛的女兒……謝謝你,若軒,謝謝你為我……”
“有什麽好謝?”她冷冷的打斷他的話,“這是我應該做的啊……我應該拚了命,為聶總生兒育女,延續聶家的血脈,不是嗎?”
“若軒……”
“我的命不值錢,不如你的孩子值得你救。”
聶宏駿怔了一下,正待解釋什麽,可她卻像是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她把頭轉過去,厭惡的掙脫他的手,甚至連孩子都不願看一眼。“把她抱走,這是聶總您的孩子,與我無關。”
“若軒,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他理解她的傷心,更驚訝於她的冷漠,“這也是你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你……”
“我說了把她抱走!”方若軒拚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句話,身子不由自主的發抖,“我不要看見她,我不想看見她!抱她抱走!”
“這是你的女兒,你不要她嗎?”
“要她?”她猛的轉過臉來,一雙眼睛瞪著他,淚水從眼眶溢出,嘴角露出莫名的笑。“我要她?聶宏駿,在我生死關頭的時候,你要過我嗎?”
他愣住,寒意從心底漸漸湧動上來,冰封了兩人之間的所有溫情。
他現在要求她認女兒,可在他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何嚐給過她喘息的機會?他殘忍的丟下了她,死裏逃生之後,還希望她像從前一樣用柔軟的心原諒他對她做過的一切錯事嗎……
或許在他簽字的那一刹那,就注定要失去她,不管她是否能活下來。
他默默抱起女兒,這個幼小的生命還很脆弱,無法抵禦這個世界的風寒。
更無法抵禦……來自母親的漠然。
聶宏駿心如刀割,又托起孩子舉在她麵前,勉強笑道:“若軒,那……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她還是冷冷的,眼角不停的滲著淚,“聶總的女兒,您自己做主就好……不需要問我的意見,反正這個孩子是姓聶的。”
他沉思一下,不禁想起小時候她教給他的那首詞: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他想起這裏麵有她的名字,她的父親可以給她起這麽詩意的名字,而自己,卻連一個特別的名字都給不了女兒。
聶宏駿苦笑一下,討好的看著她,“若軒,你知道我沒念過什麽書的……這個孩子生下來,皮膚紅紅的,像顆桃子一樣,就叫她小桃,好嗎?”
“隨便吧……”
方若軒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的大腦空下來,思緒卻愈加混亂。與聶宏駿的一場姻緣,最終卻像是孽緣,誰都無法掙脫,卻還要死死的糾纏。
*****
“媽媽,你還冷嗎?”
聶小桃純真的眼睛望著她,方若軒心頭暖暖的,早已驅散了過往的陰霾。
她摸摸女兒的小臉,綿軟嫩滑,真的像顆桃子。她笑起來,又不由得一陣心疼,小桃從小懂事,不在意她的冷漠,一顆小小的心,卻想要努力溫暖她世界中的嚴寒。
方若軒不禁落下淚,女兒已經七歲,這七年來,她也不知自己從前的抑鬱症是不是再犯,隻知道每次女兒見了她,都乖巧的不多言,靜靜守在她身邊,像個守護天使,與她共度七年的時光。
“媽媽,你陪我畫畫好嗎?”聶小桃鮮見母親的笑容,年幼的她還是有那種得寸進尺的優越感。
方若軒衝她笑,她便以為自己得到了整個天堂。
她拉著媽媽的手在小桌子旁邊坐下,拿出紙筆認真的畫起來。畫上漸漸出現一家三口,手緊緊握在一起,身後是一道七彩的虹。
方若軒眼眶有些濕,笑著問她:“小桃畫的是什麽?”
“是我們的家啊!”女兒天真的對她笑,“爸爸說,我們的家是彩虹色的……媽媽,為什麽家裏的牆還是白的,什麽時候塗成彩虹色啊?”
她的心在隱隱作痛,那個彩虹色的承諾,自他放棄她那天起,就不知飄在過往的哪個角落了。
她把女兒擁在懷中,這個孩子的身體和她一樣纖弱,她還記得她出生之後,她最討厭的就是聽到女兒的啼哭。
那時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誰都不見,包括自己的孩子。那段時間她一度以為,自己又是患上了重度抑鬱,又回到了那段可怕的時光。
每到夜裏,小桃哭鬧的厲害,張著小嘴四處尋找母親的糧倉,尋到的卻是冰冷的空氣。
聶宏駿抱著孩子去拍打她的房門,她反鎖著不讓任何人進入。他在門外苦苦哀求:“若軒……別這樣對女兒,好嗎?她現在需要你啊!”
小桃的哭聲越來越大,門內的她,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不給孩子喂奶,不履行任何母親的責任,她不是不愛她的孩子,隻是無法麵對聶宏駿,那個他決意放棄她的時刻,是她永生難以磨滅的創傷。
直到孩子哭累了,在饑餓中沉沉睡去,那一刻,她竟有了想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
聶宏駿安頓好孩子,又默默走回她房間外,她聽到他席地而坐的聲音,無力的倚靠著她的房門,一股若有似無的煙味,從門縫裏鑽了進來。
他愁悶的時候,這種味道是他唯一的陪伴。
“若軒……你別這樣對我們的孩子,好不好……”
她聽到他聲音沙啞,似是在苦笑,笑中又有絕望。“我知道你在怪我,那天……我簽了字,我說無論如何保住孩子,我放棄了你……你現在很恨我,對嗎?”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放棄的不僅是你,我也放棄了我自己……一旦那種情況出現,我希望可以給孩子一條生路,而我……會陪著你一起死。”
“你去天堂,我這種人,肯定是要下地獄的……到時候我遠遠的看著你,我不會讓你孤單。若軒,我沒忘記小時候對你說的話,我永遠陪在你身邊,永遠不會放棄你……”
*****
方若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朦朧淚眼中,她看到女兒擔憂的雙眼,一雙溫柔的小手在她臉上摩挲。
“媽媽……你怎麽了?是我惹你生氣了嗎?你不要哭……你告訴我我哪裏做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小桃……”她把女兒緊緊擁進懷中,七年來第一次,她給了女兒一個充滿母愛的擁抱。
聶小桃先是一驚,而後小手輕輕撫著她的發,使勁兒嗅著母親身上好聞的味道,甜美的微笑迎著冬日暖陽,像是即將盛開的彼岸花叢的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