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她突然停下了對他的反抗，靈魂似是飄回了那久遠的年代。
她記得那年的冬天，是罕見的冷，連溫暖的南方都飄起了雪花。香港雖不至於下雪，卻也寒風刺骨，尤其在聖誕節前後的那幾天，天橋下的流浪漢明顯少了許多，基本都被送去了收容所。
聶宏駿並沒有過冬的衣服，隻是一件薄外套裹著，每天按時去上工，被人呼來喝去，掙得微薄的薪水，隻夠自己與弟弟們勉強果腹，再沒多餘的錢去買厚衣服。
他把家裏僅有的厚衣服分給弟弟，自己每天凍得鼻子通紅，方若軒見了卻笑，踏著兩隻漂亮的紅色羊皮靴子圍在他身邊亂蹦亂跳，笑著對他說，駿哥哥，你鼻子紅了，臉也紅了，好像聖誕老爺爺一樣！
他擠出一絲笑容，雙手放在嘴上嗬嗬氣，又用力搓了一搓，才敢去拉她的手。她的小手又溫暖又幹淨，還戴著薄薄的羊絨手套，毛茸茸的感覺，弄得他手心癢癢的。她對他笑道，駿哥哥，你知道聖誕老人嗎？
他笑笑，隨即搖搖頭。其實他知道什麽是聖誕老人，那是專門在平安夜裏給孩子們送聖誕禮物的老爺爺，他慈祥和藹，他坐著帶鈴鐺的雪橇，他從家家戶戶的煙囪裏爬進去，把禮物悄悄塞在孩子們的襪子裏……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髒兮兮的一片，襪子裏也有幾個破洞，聖誕老人怎麽會喜歡這樣的孩子呢？可是再看看身旁的她，麵若靜月，唇綻櫻珠，水目波光，美好的不似人間的女孩，他紅了臉，連忙收回了目光，恐怕像他這種男孩子，多看她一眼都是一種褻瀆吧。
她拉拉他的手，輕聲問道：“駿哥哥，今天是平安夜，你說聖誕老人會來給我送禮物嗎？”
“當然會啊！”他笑著拍拍她的小腦袋。
“可是這麽多年，他從沒來過呢！”她有些泄氣，兩手托著腮，嘟著小嘴看他，說道：“從小爸爸就告訴我，會有聖誕老人來給我送禮物，可是我長這麽大，每年都是爸爸送禮物給我……我想，聖誕老人大概不存在吧！”
“不會的不會的！”他莫名其妙的著急起來，急著向她解釋道：“我跟你保證，聖誕老人今晚一定來！”
“真的？”
“駿哥哥什麽時候騙過你？”他笑道，“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想要個什麽禮物？”
“嗯……”她托著小腦袋想了半天，眼睛漸漸彎成一座橋，手指著街邊一家工藝品店，說道：“我一直喜歡那家店的一個花瓶，四角形，玻璃的，可是像水晶一樣好看……我想要那個花瓶，這樣就能把花園裏摘的蝴蝶蘭插一束進去了，一定很漂亮！”
“哦……”他答應著，趁她不留神，趕忙溜去那家小店看一眼，玻璃花瓶四角形，線條流暢，好似翩翩而舞的仙女，被擺在櫥窗最醒目的位置，散發著奪目的光澤。
他見了第一眼也喜歡上了，可一看價錢，心卻涼了半截。他摸摸褲子口袋，那僅有的幾張鈔票是他這個月的生活費，在這裏卻隻能抵得了一隻花瓶的價值。
他在櫃台前躊躇猶豫，徘徊了許久，徘徊到店員以為他是來偷東西的不良少年，軟硬兼施的要把他趕出去。他心一橫，掏出口袋裏那幾張皺巴巴的錢，往櫃台上一扔，理直氣壯的瞪著店員嚷道：“把那個花瓶給我包起來！”
他拿著花瓶，獨自迎著寒風走在街上。
夜幕漸漸拉下來，他孤單的身影在這熱鬧的街頭顯得格外紮眼，他不怕沒有生活費，不怕再去賣力氣遭人白眼，隻是想拚了全力，讓她有一個難忘的聖誕節，隻是乞求這一刻，她的歡樂是他給的，她的雀躍是與他有關的，她的人生裏，是有他存在的。
待到月上枝頭，午夜時分，方家大院子裏的燈漸次熄滅，他悄悄從後門溜進去，找到方若軒的房間，輕輕轉動門把手，一縮身子便敏捷的閃了進去。
他時常來她的房間，即使黑著燈，他也能左閃右躲，繞過那些礙事的高櫃子低凳子，輕輕走到她的小床前。她正睡得香甜，月色透過窗邊薄紗照在她臉上，她竟像是睡在夢幻之中。
聶宏駿看的入了迷，不自禁的伸手去碰碰她粉嘟嘟的小臉蛋，這一下卻把她驚醒，她猛的坐起身，打開手邊台燈，順著燈光卻見在床邊目瞪口呆的他，驚慌之餘她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又奇怪的看了看他，問道：“駿哥哥，這麽晚了，你怎麽在我房間裏？”
“我……我……”
他正不知如何解釋，她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紙袋，便問他：“你手裏拿著什麽？”
“這個……”他張口結舌，心裏直後悔，不該這麽冒失就闖進她的房間。本想悄悄把禮物放在她枕下，誰知剛才偏偏一陣走火入魔，驚醒了她，原本精心為她準備的驚喜，現在全都不見了。
她見他沉默，便伸手一把抓過來，打開紙袋，那個晶瑩剔透的花瓶瞬間映入眼簾，和著柔美的月光，竟似一支溫婉的小夜曲。她又驚又喜，差點叫出聲來，小手捂著嘴巴，眼中透著純美之光，轉頭對聶宏駿說道：“駿哥哥，是你送我的嗎？”
“嗯……嗯。”他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又低下頭笑起來。“本來想悄悄放在你枕頭下麵，沒想到把你吵醒了，真對不起……”
“你送我禮物，怎麽還要跟我說對不起呢？是我該跟你說謝謝啊！”她笑著，隻顧欣賞手中的禮物，好一會兒了才發現站在床邊的他，竟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盡管她的屋子裏暖氣十足，可當她去拉他的手時，才驚覺他的手還是冰冷如霜。“駿哥哥，你……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他連忙甩開她，低頭說道：“別碰……我在外麵逛了一下午，手不幹淨……”
她起身跪在床上，還是倔強的拉起他的手，又用小手去碰碰他的臉。他鼻腔裏一時堵得慌，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她見如此，心裏又著急又愧疚，拉著他的手問道：“駿哥哥，你感冒了？”
“沒有！”他吸吸鼻子，對她笑道：“我身體壯得很，哪能那麽容易就感冒？”
“還說沒有！”她皺起眉頭，捏捏他身上的衣服，說道：“你看你，這麽冷的天，穿的這麽薄，怎麽能不生病？”說著，她掀起自己的被子，往裏靠了靠，對他笑道：“駿哥哥，我被子裏暖和，快上來！”
他竟一時愣在了原地，心裏砰砰跳的厲害，臉上像著了火，從麵頰一直燒到了耳根。她的眼神幹淨天真，像是摒棄了一切塵世間的雜念，那雙眼如天降的夜明珠，是他想傾盡一生要保護的珍寶。
他低著頭，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蹭了過去，像個牽線木偶般的爬進了她的被裏。
就在那一瞬間，溫暖襲遍了全身，他好似蟄伏一冬的雪人，在那明媚的春色中，從腳底開始一點點融化。
他低下頭，偷偷聞了一下她的繡花絲絨被，那股隻屬於她的馨香沁入心脾，他仿佛被帶入了她的私密世界，那裏隻有他們兩人，坦誠相待，朝夕相望，不去理會任何世間繁雜，隻有一清如水的時光在手心裏慢慢流淌。
她的小手又搭了上來，使勁兒給他搓著手，放在自己的嘴邊嗬著氣，笑著問他：“駿哥哥，你還冷嗎？”
“不……”話音未落，他突然改了主意，裝模作樣的縮了縮身子，對她皺著眉頭道：“還是……還是有點冷。”
她睜大了雙眼，急忙下床去從櫥裏翻出一床毛毯，疊了兩下披在他身上，問道：“現在呢，還冷嗎？”
“嗯，還是有點……”
“這怎麽辦啊！”方若軒急的快出了眼淚，把他身上的毛毯掀起一角搭在自己身上，湊在他身邊緊貼著他，與他一起裹著毯子，兩隻小手還不停的搓著他的手，不時抬眼看看他，問道：“現在怎麽樣？還是冷嗎？駿哥哥，你是不是真的病了？不然我去叫婆婆來，帶你去看醫生吧！”
“別，別！”他急忙打斷她，歪頭看看貼在身旁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禁偷偷笑了起來，身上心裏如同暖流劃過，暖紅了他的雙頰，暖化了他曾敵對整個世界的心。他大著膽子伸出手，摟摟她的肩膀，笑道：“不冷了，一點也不冷了！”
“真的？”
“真的！”
“那就好！”她笑起來，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時鍾指針滑向了後半夜，窗外月色澄淨，兩人睡意全無，隻睜著眼睛窩在被裏，互相靠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駿哥哥，這麽晚了，聖誕老人大概不會來了。”
“嗯……”
“聖誕老人應該是不存在的吧？”
“他存不存在有什麽關係？以後聖誕節，我送你禮物啊！”
“真的嗎？”
“真的，以後每個聖誕節，我都送你一份禮物，藏在你枕頭下麵！”
“那你要說話算數啊，駿哥哥！”
“一定算數！不然我跟你勾手指？”
“嗯，勾手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