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宏駿臉色陰沉,與這晴好的天氣格格不入。方若軒疲倦的窩在床上,隻拿被單裹著身子,一動也不想動,靜靜看著他起身穿衣,係好領帶,看著他倒一杯咖啡,翻開桌上的報紙,看著他嚴肅冷靜,接連打了幾個電話安排公司事項,竟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她幽幽歎了口氣,傳在他耳朵裏,變的刺耳無比。他最不喜歡她這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他曾惡狠狠對她說,以後見了我,隻準笑!
可她無法笑的出來。聶宏駿回頭瞥了她一眼,冷冰冰安排著她這一天的日程:“今天你去齋堂,看看我奶奶。我讓阿龍送你去。她上次跟我說她想你了,所以你最好在那裏陪她一天,下午的時候我過去接你。”
“我……”她本想拒絕,她疲憊的恨不得粘在床上。可再一想,這樣必然要激怒他,後麵又不定要惹來什麽暴風驟雨,便勉強答應著:“嗯,本來我……我也打算去看看婆婆了。”
“有這份心就好。”他不冷不熱的說:“別像你們方家其他人,忘恩負義!”
方若軒生氣的瞪著他,半晌,她唇邊恨恨的吐出一句話:“聶宏駿,你不要太過分。”
“我過分?”他眉毛高挑,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譏諷的神色:“我過分……很好!方若軒,沒有我,你大哥現在不知要被多少債主追殺,沒有我,你姐姐就被拉去做舞女抵債,沒有我,你們方家家破人亡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沒有我……”
“沒有你……”她咬著牙,眼中淚光閃爍,“沒有你,我現在可以好好的活著!”
他冷笑:“嗬,你現在不算活著嗎?”
“我現在和死了有什麽兩樣?”
聶宏駿的目光變的冰冷,兩眉間漸漸擰成一個死結,他的兩片薄唇上下扇動,卻沒有聲音,像是在演一幕充斥著憤怒與悲傷的啞劇。
他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滿滿的戾氣散發出來:“方若軒,不要說‘死’,你現在比死人強多了。你還能有一口氣在這裏跟我鬥嘴,可我爸爸呢?隻能一個人躺在那塊石頭碑下麵。”
“躺在那裏的,豈止你爸爸一個人?”方若軒並不避諱他的目光,反正無論怎樣做都是錯,她已不在乎再受他一次羞辱。“我爸爸……也在那裏陪著他呢!”
“方槐是咎由自取!”他衝她大吼,“他打死我爸爸,就該在那裏給他陪葬!”
“究竟是誰先對不起誰,你比我更清楚!”
“閉嘴!”一個響亮的耳光甩了過來,方若軒頭一昏,本來半擎著的身子如同失去支撐的橫梁,重重倒在床上,半邊臉已經紅腫起來。
她淡漠一笑,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吧。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從前聽人說過,男人打女人是容易打上癮的。
這倒最好不過了,他最好一巴掌把她打死,給她個徹底的解脫。隻要說到他父親和她父親,他必定是這種無法控製的情緒,像迎著風勢的森林大火一發不可收,曾經是罵,或在床上讓她難堪,現在變成了打。
真好……她笑著,再惹怒他一點點,他可能還會親手殺了她吧。
可是從小到大,他哪裏舍得打過她一下……
方若軒一動不動,沉默半晌,聽到他的聲音又如聖旨般落下:“讓徐媽找塊冰,把臉敷一敷。我可不想我奶奶再找我興師問罪。”
她換了衣服,敷了冰塊,紅腫消退了些,不細看應該不會發現異樣,況且聶宏駿的奶奶年事已高,眼睛也花了,隻要她小心一點,蒙混過關並不難。
何賤一見了方若軒,還隔著一條走廊,她便拄著拐顫巍巍的幾乎一路小跑去到方若軒麵前,摟住她就開始大哭起來,一口一個“若軒、二小姐”或是“我們聶家對不起你們”之類的話。
方若軒麵無表情,這種情形幾乎每次她來看望何賤時都會發生,齋堂裏的人早已見怪不怪,她最初還會陪著掉幾滴淚,次數多了,連她也感到麻木了。她隻淡淡的笑笑,扶著何賤回了屋,機械的蹲下幫她捏腿,像是背台詞一樣的問她:“風濕病還好些嗎?”
何賤細細打量眼前的姑娘,還是有著小時候的輪廓,卻沒了小時候的純真和歡快。
她蹲在何賤麵前,臉色微黃,形容瘦削,衣服已經是能買到的最小號,穿在她身上還是顯得大,眼角眉梢之間,幾分落寞惆悵。
何賤心頭一緊,粗糙的老手慢慢滑過她的臉龐,猛然發現她的嘴角上幾點紫紅,驚訝的叫起來:“若軒,這……是宏駿弄的嗎?他打你嗎?”
“沒有,”她的頭更低,聲音更小,“我自己不小心,洗澡時摔了一跤。”
何賤慈愛的把她拉在自己身邊坐下,話還未說,眼淚先濕了一塊手帕。“我在你們方家,伺候你們三代人……從方老爺起,到槐少爺,再到你們……我是真的把你們當做我的親孫子孫女,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現在會弄成這樣……”
方若軒知道她又要開始回憶從前了,那些猙獰的傷疤,她寧可永遠不觸碰。而何賤年紀大了,自己說些什麽自己也糊塗,每次方若軒來,她總要提及這些陳年舊事,一遍一遍,挖著她心裏的傷,像個小孩子堆積木又推到,做的不亦樂乎。
方若軒別過頭去,她已經聽的夠煩了,什麽方槐少爺是吃她的奶水長大,什麽少爺與她那不爭氣的兒子聶甄是穿一條開襠褲的發小,什麽方家對聶家有恩,聶老爺子生養死葬,都是方家幫忙,什麽她這輩子,再也遇不上方家這樣仁厚的雇主,而聶家對方家做的孽,永遠也還不清。
“若軒……”她拉著方若軒的手,老淚縱橫,“他們真的太壞了……槐少爺和聶甄,他們三十幾年的朋友,聶甄他怎麽可以下得去手,把槐少爺打成傻子!如今宏駿他們又是壞事做盡,連你也不放過……”
“都是過去的事,別再說了。”方若軒心中堵得慌,很想出去透透氣,窗外卻又下起了大雨,黑雲一片,水霧彌漫,天地萬物竟都變的模糊。
“本來就是我們聶家的錯!”
“我們也有錯……”她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個笑容,安慰著何賤。如果下午被聶宏駿撞見,他的奶奶在跟她懺悔,她不知又有怎樣的罪要受。
“我爸爸……他不該去檢舉聶叔叔,讓宏駿他們從小就沒有父親。”
“那是聶甄活該!”何賤啐了一口,咬牙切齒說道:“自己走了歪路,打走了老婆,不管孩子,家裏都揭不開鍋了,他還去那些地下擂台打黑比賽,打死了人,又跟那些貪官勾結,給他們當打手,還要怪別人秉公辦事嗎?槐少爺是個好人,是個正直的督察……”
“也許……我爸爸隻是為了在位時的政績呢?”方若軒小聲說道,又暗自笑了一笑,嘲諷的笑了笑。
這是聶宏駿告訴她的,她那個督察爸爸,在位時不做出點成績,怎麽升官怎麽服眾?人都是這樣,為了一己私利,別說隻是拜把兄弟,親父子也可能反目。
“不可能!我把槐少爺從小帶大,他是什麽樣的人我不了解嗎?他那麽正直那麽善良,如果不是聶甄太過分,他怎麽會讓人抓他!”
“是嗎……”她想,這跟聶宏駿說的可不一樣,聶宏駿說,聶甄是這世上最偉大最無私的爸爸,是最俠義的朋友,即使當年被抓入獄,他也要想法設法逃出來見他幾個兒子一麵,可為什麽方槐還是要趕盡殺絕,一定要把聶甄抓回去伏法呢?
三十幾年的朋友,就不能放一條生路嗎?
方若軒動了動嘴角,再也無法強顏歡笑。她的聲音靜若死水,卻滿含悲憤:“婆婆,我隻是不明白,聶甄為什麽要把我爸爸打成傻子……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大哥也隻有十五歲而已,聶甄也是有兒子的人,他怎麽下的了手……”
“是……是……”何賤連連點頭,每點一下,就湧出一串眼淚。“都是聶甄的錯,都是我們聶家的錯!”
“為什麽……”方若軒全身無法抑製的顫抖,昨夜那個海市蜃樓像是又出現在眼前,像個魔鏡,鏡裏伸出仇恨的魔掌,把她生生撕碎。
“為什麽聶甄在打傻我爸爸之後還要去找他!宏駿總是說,是我爸爸不給聶甄活路,可聶甄當時何嚐又給過我爸爸活路?我爸爸那時神誌不清,見到聶甄跟我大哥拉扯起來,他當然要幫我大哥,這才從桌上拿起水果刀……”
何賤雙眼緊閉,幾行清淚溶進她臉上的褶皺,“所以,他被你爸爸殺死也算自找的……我全當沒有過這個兒子,我們聶家,沒有這種是非不分、喪盡天良的兒子!”
“哼,”方若軒冷笑,“這是你們聶家的事,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吧!”
她站在窗前,聽著外頭嘩嘩雨聲,心亂如麻。
何賤吃力的從沙發上站起來,一步三晃的走到她跟前,她卻不曾回頭看一眼。
她聽到心在破碎的聲音,身後這個老人,是她童年裏最溫暖的記憶,她記得那時候每天放學的路上,賤婆婆都會從口袋裏掏出幾塊零錢,給她在街角小店買一碗糖水,或買一塊棉花糖,有時碰到聶宏駿,便與他分著吃,他不舍得吃,她就硬塞在他口裏,甜甜的滋味纏著她的味蕾,一直纏了這許多年。
直到聶宏駿占有她的那晚,這股甜突然消失了,舌根舌尖,滿是他給的味道,如黃連浸染般苦澀的味道。
“噗通”一聲,何賤跪了下去,那膝蓋碰著地板的悶響撞在方若軒的胸口,讓她十足疼了一陣。“對不起……對不起啊……”
何賤哭著俯下身去,臉龐貼在地麵上,額頭重重的磕。方若軒沒有去扶她,盡管她心裏疼成了一個結,她也不願回頭再多看一眼。他們聶家,真的欺人太甚!
她的父親隻是做了職責範圍內的事,為什麽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她在父親的病床前喊著“爸爸,爸爸”,可方槐隻是呆呆的看著她,絲毫記不得這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她在法庭上衝著犯人欄裏的方槐喊著“爸爸,爸爸”,可他隻是一臉的恐慌,眼神渙散,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孩,抱著頭不停的發抖;她在一地血泊中對翻著白眼不停痙攣的方槐喊著“爸爸、爸爸”,可他再也沒有反應,鮮血留在了人間,靈魂飄向另一個世界。
她突然哭沒了眼淚,她永遠也想不明白,在方槐因為精神問題和正當防衛而被判無罪之後,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了那輛車,他劃出一道拋物線,便永遠停止了呼吸。
對不起……她笑了起來,這三個字,似乎從不是為他們方家準備的。如果對不起管用,她又怎能被聶宏駿強留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