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昕這些天總是疑神疑鬼,他們的家被莫名其妙的騷擾,一有動靜,她便要趴在門上聽個半天。
有時候是鐵門上的鎖被破壞,有時候樓道裏噴漫油漆,紅色的大字令人膽戰心驚:欠債還錢,有時候大樓不知什麽時候就斷水斷電,更有時候有人往樓道裏澆煤油……
方若昕怕極了,而哥哥又在家裏蒙頭大睡,她氣急了便會拿著掃帚打他:“都怪你啊!好好的去跟高利貸借錢,借了又還不上,害的我們白跟著受牽連!”
方若軒心中難過,大哥又變成原先那種一蹶不振的樣子。她也覺得事發突然,聽大哥講了前因後果,她總覺得其中另有玄機。
猶疑了許久,她還是撥通了那個許久未曾撥通的號碼,那頭的聲音熟悉而又陌生,像是從天際傳來,又像是前世聽過的聲音,冷冷的令人發抖:“找我什麽事?”
“你現在方便出來談談嗎?”
聶宏駿笑起來,笑的無比邪惡與狠毒。
她總算來找他了,他想,無論出於什麽原因,她總算來找他,總算主動地來找他。
他的心又痛起來,他又想起了那個陰雲密布補的午後,他放下所有尊嚴苦苦哀求的午後,她決絕轉身不再看他一眼的午後……他的拳頭又攥緊,牙齒咬得下唇出現一排牙印,額頭上竟滲出了汗水,輕輕閉上眼睛,他回答道:“還是老地方,等著我。”
方若軒如約去了曾經那個書店,物是人非,隻在一瞬間。他的背影冷漠高大,不再像從前的駿哥哥,她的眼眶一紅,輕輕喊了一聲:“駿……”
那聲“哥哥”還未出口,他卻冷冷打斷:“有什麽事就快點說,我很忙。”
她仿若被他摔進了穀底,一時間竟愣在那裏,過了很久心情才慢慢平複,坦白對他說:“我想知道……最近我家發生的事,是不是與你有關?”
“你覺得呢?”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又狠狠吐了出來,眼圈緩緩散去,散在空中,竟像是個鬼臉,衝她猙獰的笑著。
“我不知道……”她小聲說道,“我隻知道,我哥哥挪用了公款去賭博,這是他的不對,我也知道他借了高利貸……”
“他借的錢我已經幫他還上了。”他轉過身,冰冷的目光似是要刺透她的身體,她不由得一陣顫栗,緊緊的盯著他,現在的他,陌生的讓她感到害怕。他看著她繼續說道:“一百多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若軒,你哥哥現在欠的是我的錢。”
“我知道了……”她背後涔涔冷汗,靜靜站在那,嘴角翹起一抹淒楚的微笑,“這錢……我一定想辦法還你。”
“你們拿什麽還?”他挑起眉,如勝利者的姿態,“你哥哥現在沒有工作了,你姐姐、你養母,嗬……我不知道她們這輩子能不能賺到這麽多。”
“若軒,”他步步逼近她,身上總有那麽一股寒涼令她心生恐懼。過往的畫麵一一呈現,那些溫暖的曾經似乎被他凍在了回憶中,再也拿不出來。
“若軒,你家的事情我知道,都是那些放高利貸的人去搗亂,所以我才把錢還上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幫你哥哥還錢,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
方若軒瞪著他,隻見他冷冷一笑,繼續說道:“你哥哥很有可能被人打死,你和你姐姐,會被那群人用各種辦法羞辱,生不如死。”
她聽了不禁打了個寒顫,像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她的心幾乎縮成了一團。
“若軒……”他靠近她,她身上那股幽香又漸漸散發出來,他一陣意亂情迷,可突然眼神一轉,她狠心拋下他的一幕幕又呈現在眼前,他想要她的念頭,竟像她身上那股幽香,越來越濃烈。
他的手指勾上她的發梢,她有些懼怕的向後退,卻退到了早已擋在她身後的他的大手上。她一愣,見他微微翹著嘴角似笑非笑,對她說道:“若軒,其實你們也可以不用還這筆錢。”
“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我會想辦法。”
“你一定要這麽倔,現在也不肯服軟?”他眼神中的痛一閃而過,轉而像是一頭野獸般犀利的眼神射穿她的意誌,令她不寒而栗。
她依然堅持著,卻有些底氣不足:“我說過我會想辦法。”
他盯了她半晌,收住了笑容,纏繞著她發梢的手指漸漸縮了回去,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時間的沙漏慢慢的灑下,積鬱成一片荒土在他心頭。她曾給了他多少快樂,如今,也就給了他多少的痛。
“你會有什麽辦法?”他冷笑道,回頭看著她,目光裏竟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輕薄,“若軒,跟我在一起,才是你唯一的辦法。”
方若軒向後退了幾步,隻覺得心跳的厲害。
而他繼續笑道:“嗬……你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不了解這世界的遊戲規則。很多事情,你覺得你能做到,其實都是你在異想天開。”
她不說話,隻是直直的看著他,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這不是第一次她覺得他陌生,而是第一次,她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從未了解過他?是不是一直以來她總是按照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想當然的去認為他應該也是跟她一樣的?
她是不是從未想過,他從小失去父母,做過社會裏最卑賤的人,而她從小養尊處優,即使遇到挫折,也不會像他一樣被生活推在風口浪尖?她是不是從未真心的去體會過,他那種生活環境下多年養成的習慣,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她當年送給他聖經,可她有沒有想過,他當年最需要的,恐怕是麵包呢?
她苦笑著,突然之間,她便認清了麵具後的那張臉,或許不是她認清,而是那個戴麵具的人,突然之間撕下了偽裝,還原了真我。而她心裏裝著的,始終都是小時候那些細雨落花瓣的日子,那時的駿哥哥,永遠是大樹下的守護天使。
“原來,我曾經愛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的淚掛在眼角,喃喃自語著,“原來,我根本沒有真正了解過你。”
他輕笑,眯起眼睛,又點了一根煙。屋子裏被煙味熏得嗆人,薄薄的暮靄透進來,纏著他吐出的眼圈,變成一層薄薄的紗,橫在兩人之間。
“要了解一個人,談何容易呢。”半晌,他拋出這樣一句話,“若軒,不是你不了解我,是我連自己都無法認清自己了。”
她不屑與他多說,待要轉身離去,身後卻傳來他更冰冷的聲音:“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大哥欠的錢不是一個小數目。”
“你到底要幹什麽?”
“如果你們還不上這筆錢,我會依法起訴方偉。”他看著她,再也沒有往昔的柔情,反像是所有的恨都凝結在一起,變成雙瞳中那塊難以剪去的斑駁,烙在她的心口,一瞬間,她痛的不能自已。
“偷盜公款,欠錢不還……我想,法律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吧。你哥哥的數額,判個五年八年,綽綽有餘!”
“而我也說過,你們可以不用還這筆錢……”他笑笑,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家沒有錢……可沒有錢,還有你啊!”
方若軒瞪她一眼,淚光裏盛滿了屈辱與憤怒,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盡心守護她的大哥哥,他隻是個無異於其他小混混的流氓,他隻是個用這種肮髒不堪的手段達到自己目的的卑鄙者。
她轉身離開,連話別都不再留下。
他笑起來,下意識的抹抹眼角,是幹的。他再也不會有淚,再也不會有愛,再也不會受傷,再也不會心動,再也不會……有生命。
就讓她誤會吧!他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伏特加,一飲而盡,濃烈的酒精在他身體裏燃燒,燒盡了他最後一絲良知,從此之後,他隻是個全身充滿罪惡因子的魔鬼。
隻要能得到她,變成什麽都無所謂了,即使留一個空殼在身邊,也可以讓他如爛泥一樣的人生,開出一朵明媚的小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