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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難之交

  世上沒有人比朱砂更了解她自己。


  讓沈簇叫她諾諾,是因為朱砂思鄉情切。她好想聽一個吳地口音的人溫聲軟語地叫聲諾諾,好像這一喊,便又重回了無憂無慮的過去。


  “含著金湯匙生下來”形容朱砂非但不誇張,反而很貼切。


  他們那一支是慈溪郡望,流傳百年的名門望族。


  朱砂是正室所出的嫡小姐,自小嬌生慣養,父母愛她若珍寶,放手心怕冷,含嘴裏怕熱。


  遴選出十幾個丫鬟專門伺候,排場可比有功名在身的兄長大了去。


  因朱砂本就生長在吳郡故地,吳儂軟語,身處其中,習以為常,幾乎無有體察。


  等朱砂被迫去了北國寒土,硬生生熬出場病來,便連做夢也是故地的山川河景,吳地鄉音。


  沈簇這聲囡囡喊得朱砂心顫如篩糠,眼眶紅通通,快落下淚來。


  她好喜歡沈簇,這一刻喊得她心酥骨軟的沈簇。


  朱砂慌怯交加地垂下眼,倒想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但此刻不敢也不能。


  “沈公子,我們算不算患難之交了。”朱砂避開沈簇眼光,仍不抬眼。


  “自然算了。”沈簇依然攥著她的手,宛似未察覺男女有別,這麽握著,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徑。


  朱砂一動不動,沈簇手抓著她,從手上傳過來逆流而上直流向心頭的暖流。朱砂享受這種感覺,期望沈簇就這麽一直攥著不放。


  沈簇卻不如她意,手突然鬆開了,“失禮了。”


  他也知道失禮啊,他知道失禮為什麽還要抓她,為什麽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緘默地轉回了身。


  真想從背後給沈簇一拳頭,朱砂看著沈簇清瘦的肩膀,鬱結地生起悶氣來。


  朱砂還以為沈簇剛才是咬上了鉤,卻原來這男人隻是在她苦心營造出來的氛圍下逢場作戲。


  女人心思像海底針,男人何嚐不難猜。


  之前遇見到的那一個兩個和她糾纏上的男人,一個毀了她的貞潔,另一個剝下了她的尊嚴。


  毀了她貞潔的男人命喪他鄉,病重臨死之前,居然假惺惺地懺悔說愛她。


  剝下了她尊嚴的男人,叫她不死也丟了一層皮。好笑的是,他也說愛她。


  由此可見,先人說男人是殘戾的暴君,陰溝中的汙水,半點不願望,恰如其分。


  前一個男人臨終懺悔,說喜歡朱砂。朱砂冷眼打量他,一針見血地說:“你不喜歡我,你不過是人快死了,想讓自己心裏好受一點。你真虛偽,你是個虛偽小人。”


  可笑,憑什麽他要死了,她就得大發善心去原諒。


  不過他死了,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愛也好,恨也罷,在一個死人身上耗費情緒,不值得。


  他死了之後,被草草掩埋。


  北邊蠻夷的小頭目和朱砂說愛的時候,朱砂眼神迷惘,表情好似難以置信而迷惘無知。實則,心中在想:那你們都去死吧。


  他們真奇怪,狠狠地傷害了她,卻要和她說喜歡,仿佛為了求份免落地獄的功德


  或者尋求前所未有的刺激,甘於墮落,喜歡她這樣一個他們眼中壞透骨頭、下賤不堪的的女子。


  每一個和朱砂說喜歡的男人,帶給她的隻有傷害。


  沈簇沒對朱砂說喜歡。


  朱砂自嘲地想,大抵他至今還沒機會傷害我。


  朱砂反複尋思,沈簇也是男人,沈簇是個什麽貨色,他又在想什麽。


  沈簇在想,淳安不如平江。


  憑心而論,大兆四百八十座城,比得過平江的,鳳毛麟角。


  戰火沒燒到平江城之前,平江是江南水鄉中最出彩的小城。


  “季朱砂,你可到過平江?”沈簇今夜極想和朱砂聊一聊他的平江城。


  平江城聲名在外,朱砂一直無緣到平江城去,直到出嫁之時。


  “幾年前隨堂兄弟北上,途經平江,留宿過一晚。”她隻說有事,略去了出嫁這件頭等大事。


  沈簇興致勃勃地說:“那你可知道平江有條古街,名為山池街。”


  十裏山池街,夜景美如天上銀河。


  “我知道,和臨安的西湖齊名。可惜是,步履匆匆,到了平江城,也無緣一睹山池風容。”


  沈簇家在蓮花巷,離山池街約莫兩裏路。


  沈簇娓娓地訴說起過去,他家世居平江,傳到他這一代,少說也有六七百年。


  留戀故土,然,故土淪陷。


  三四歲時候開始記事,記得賣貨的貨郎從平江鄉下來,一口鄉下人口音,挑著扁擔,兩頭掛木箱。


  木箱裏麵擁擠卻整齊地裝滿各式玩意兒,少婦小姐喜歡的花鈿、團扇,小孩子愛玩兒的竹編小兔子……


  還有賣藕粉、賣餛飩、賣雞蛋的,走街串巷,低調到大家都沒注意,成為了平江平民百姓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沈簇說得口幹舌燥,發現朱砂認真傾聽著,頓時難為情起來,“你現在還記得什麽少時辰光的記憶。”


  他能夠滔滔不絕,講個不停,但不可以長篇大論。


  推己及人,沈簇難為情了。


  “我還記得什麽少時節的記憶。”驟然提起,朱砂想不到了。


  想到了,也不可以告訴沈簇。


  把蚯蚓從土裏挖出來,置於天日之下,活生生曬成蚯蚓幹,是朱砂不懂事時候的愛好,樂此不疲。


  朱砂可不能讓沈簇覺得,她少時居然嗜殺生,是這樣一個殘忍冷漠的女子。


  “我五六七八歲時候不及你的生活有趣。我家家教嚴苛,雖然是女兒身,但我父祖對我們兄弟姊妹幾人一樣嚴格管教。”


  “家裏辟了間屋子,前後請了幾個有身份的舉人,教我們幾個叔伯兄弟姊妹念書。”朱砂回憶道,臉上綻開舊時榮光渲染下的燦笑。


  他們家是慈溪城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


  不止慈溪城,整個吳地,或多或少對朱砂這一族有所耳聞。


  “兄長讀的《詩》、《書》、《禮》、《易》、《樂》,自不必說。其他有大學問的前人著作,我們也修習了不少。”


  從他們家不知哪代開始,將後嗣的品行修養、詩書學問看作事關家門興旺的要事。


  不隻男子學富五車,女子也不落下風。


  於朱砂而言,和同族兄弟姊妹讀書寫字,是年少辰光最溫情的記憶。


  朱砂猶記起伯父家的堂兄才華橫溢,出口成章,經常得到父祖長輩誇獎。


  聰明絕頂的堂兄喜歡她這個妹妹,偷偷教了她好多東西。在祖父考察他們幾個年齡小的學問時,朱砂對答如流,出盡風頭。


  堂兄偶爾也喜歡捉弄朱砂,寫個蠢字,教朱砂用心學習一撇一捺。他可不和朱砂說這是蠢丫頭的蠢,而是學會了便能討母親開心的了不得的好字。


  結果,朱砂興衝衝寫給母親看。


  母親賞了朱砂一頓好罵。


  這是個小小插曲。堂哥使壞,朱砂好生鬧了他一通,既往不咎。


  回想起來,還覺有趣。


  兄弟姊妹一起用心讀書的辰光裏,有朱砂時時刻刻都想念的過去。


  朱砂稍顯興奮,“唐人的詩歌尤其背得多了,因為祖父酷好詩歌。我祖父還好書法,幾個兄長的字便也寫得遒勁剛直,得到過知府大人的誇獎。”


  “尤其是我堂兄,人聰明極了。再難的學問,大家鑽研不出,他一遍讀不出來,多讀幾遍,就有自己了不起的見解了……”


  “這麽說,你們家應該是餘杭當地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沈簇懷疑道。


  他明明聽朱砂說過,她是餘杭某村人氏。


  可朱砂描繪的少時辰光,分明是家底殷實得非同一般的大戶人家,像極了蒙先人萌爵傳家的世家大族。


  “不不不……”朱砂慌不迭地否認,“我們家隻不過是祖父偶然發跡,做了一門好買賣,比鄉人更富足一些。祖父自感目不識丁,雖喜詩詞,卻無力賞析。”


  “所以,他才在子侄後代念書上,尤其關心。他想請來先生教書,我們這些小輩,即使沒有驚天動地,讓大家為之側目的大學問,也有一肚子墨水。”


  這樣解釋,也十分符合常情。


  “你這祖父虛心向學,由他主持家業,教導後嗣。難怪教出你來,敦良溫儉,頗有文人雅士的風量。”沈簇半信半疑,客氣地恭維。


  朱砂真把身份交代,沈簇定然會大吃一驚。


  大吃一驚之後,要麽沈簇相信,要麽沈簇不信。


  相信與否,她想嫁給沈簇,得到他的庇佑,便如鏡花水月了。


  朱砂叔祖擔任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伯父在朝為太守,男丁舉仕入朝做高官,女眷和吳郡其他顯赫高門聯姻。


  特別是到了朱砂這一代,由大行皇帝親自為媒,將長她十歲的堂姊在適婚年紀配給一母同胞的兄弟潞王,冊封潞王王妃。


  朱砂的堂兄相貌軒昂,天資聰穎,做過大兆使節,出訪龜茲、樓蘭等西域諸國,深受陛下倚重。


  慈溪城但凡是戶有上進心的臣宦人家,無不想攀慈溪明家的高枝。


  朱砂姓明不姓季。


  明家的嫡小姐不叫朱砂,而名為恂箬。


  明恂箬才是朱砂真名姓。


  她是大兆楚王的正室,陛下親自冊封的楚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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