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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的衣裳

  江水將他從江北卷到江南不假,但見這水擊崖石的微弱勢頭,恐怕是無法將一個人衝到岸上來的。


  季朱砂的頭發、衣裳都是濕淋淋的,證明她整個人在水裏泡過。四野無人,他醒過來,看見的人隻有季朱砂。


  “你的衣裳是怎麽了?”沈簇遲遲疑疑地問道。


  朱砂低頭瞄眼自己的衣衫,目光複遞向沈簇,幹澀地笑了笑。


  沈簇當然不是在問她的衣裳怎麽濕了,在水裏泡過一遭,哪能不是濕的。


  沈簇是問,為何她沒有穿外衫。少穿一件外衫,連一塊肉也不會漏出來,但少穿一件外衫,在大兆民眾看來,不如少一塊肉。


  “逃難時候,被樹杈勾住了。我掙紮了好久,沒解下來。”


  “折騰好一會兒,取下來的時候,外衫上全是洞,好好的外衫劃成了布條,遠處又傳來像潮水翻滾那樣的騷動,我心慌得不行,便把它扔了。”朱砂半真半假地說道。


  外衫的確是她親手扔掉的,緣由卻不是嘴上說的這個。


  沈簇的眼色染上幾分淒傷,因為素不相識的季朱砂。


  亂世飄搖,可憐她一介女流連身外衫都要舍棄。


  他覺得她雖然口氣渾不在意,但實際上,難過得要命。


  沈簇同他的兄長一樣,觀察細致入微,表麵不動聲色。


  季朱砂和他說話,臉上漾著笑意,他初時覺得明媚溫煦,後來卻發現那好像隻是她的偽裝。


  她不僅不開心,還很傷心。風雨飄零的酸楚和銘刻在靈魂上般的淒愴在眼底時時流淌,猶如一條永不幹涸的神河。


  沈簇心揭了層皮似的疼,懇切地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應報答你。你有什麽願望,凡是我現在力所能及的,我都會為你做到。”


  朱砂默然半晌,字字道:“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太平盛世之時,王道傳教到鄉野,也沒有辦法讓庶民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孤身一人,出門在外已經很危險了。”


  “而我是一個女子,流落在外,隨時都有遭遇不測的危險。我很害怕,我想你應該能體會到我一路南下時心中的驚惶和恐懼。”


  “我救下你,本不指望報答。可你對我說,力所能及的,都會為我做到。我聽到這兒,心裏變又有了光又有了熱。”


  “我想回家。”朱砂語聲中透出流露出了哀求,“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她不是在提條件,而是在求他。


  “我答應你,這本就不是一件難事,本就是我該報答你的。”沈簇立刻應下,“敢問小姐家住餘杭何地,可記得所在名喚何地?”


  他之所以應的那麽痛快,是因為季朱砂的口音和自述都表明她是吳越人氏,家住得再遠也不會遠到天涯海角去。


  朱砂又沉默了半晌,沈簇誤以為她沉默是因為女兒家久居深閨中,一時真想不起來,苦心思索著自己家住何地。


  “小姐識字嗎?”沈簇道,“若小姐識字,那就再好不過了。”


  朱砂若識得字,即使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裏,關於幼時生長之處周遭的描述也會更準確些,他還是能幫忙將她送回家。


  季朱砂張口便道:“我父親認為女兒家讀書無用,從未叫我等念過書。我隻認得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簡單叔的字。”


  “我姓季,季氏一族,世居於餘杭境內,一個叫川下村的村子裏,那裏的人全姓季,應該很好找吧。”說得她自己也信了。


  什麽川下村,什麽全姓季,統統是唬人的鬼話。


  亂世之中,人和鬼又有什麽分別。


  季朱砂家不在餘杭,離餘杭約莫百裏路,一水之隔。


  支撐她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的信念,唯有回家二字。


  九死一生地逃到長江以南了,她卻無法堂堂正正地告訴別人她真正的身份,無法光明正大地回家去。


  出嫁之時,朱砂是家族的榮耀。不提防流年遭離亂,一場浩劫,讓活下來的她淪為家族恥辱。


  可憐她無端遭劫難,有家歸不得。


  “好,那我們即刻便動身吧。夜長夢多,遲則生變。”說著,沈簇又沉沉地歎了口氣。


  歎氣多了氣運不濟,然而他已經曆了家破人亡、伯仲分離,高興不起來,不能忍住不歎氣。


  沈簇屈起手指來,本想敲敲自己這已經遐想了無數可怕結果的腦袋,顧及到額頭受了傷,將手放下。


  他不該總往壞處想,往壞的想了,往往成讖。需往好處想想,或許兄長他們逃過一劫,平安到了臨安呢。


  季朱砂家在餘杭,兄長和他商議過,逃出平江之後,往南直下臨安。餘杭和臨安同為嚴州府所轄,送她回家,他便直奔臨安。


  沈簇轉身先行,抬了那隻沒跛的腳,才走一步,季朱砂便喊住了他。


  她的眼珠倉皇地轉動,焦點絕不落在沈簇身上。咽了咽喉嚨,方將訴求訴諸於口,“我走不大動了,你能不能背我走?”


  “啊?”沈簇神情為難。


  她知這個請求有些不合禮節,然而她已說了出去。


  沈簇這般反應讓她羞愧難當,幹脆破罐子破摔,問道:“沈簇,到這朝不保夕的時候了,還要顧忌男女授受不親嗎?”


  “不,小姐誤會了。而今亂世,平民百姓者,毋需保命為先。我不是酸腐的草包秀才,守著這些沒用的禮教不放。”


  沈簇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兩步,演示給朱砂看,“小姐的懇求,我很想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可是在南逃的路上,我不小心跛了腳,自己堪堪能走得動路。”


  她對水照影時沉浸在自己的容貌中,聽到有人走動的窸窣腳步聲,隻道雀雁磯砂石密布,路行顛簸,沒想到他是跛了腳。


  朱砂惋惜地道:“逃難要緊,能活下來已是大造化。還好你隻是跛了腳,和丟掉性命的那些人比起來……”


  和丟掉性命的人比起來,他們都是祖墳冒了青煙,得到神明恩賜的眷顧,僥幸撿了條命。


  沈簇答應送朱砂到餘杭,尋見她的親人。


  朱砂不顧他的婉辭,攙著沈簇前行。


  從實講,她並沒有像她預料之中的那麽高興,並不覺得十分踏實。


  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不惜撒了一個又一個謊,編造不存在的事實,目的的確達到了,但不完美。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沈簇跛了腳。


  朱砂本意是求一個亂世飄搖之中的庇護,而沈簇跛了腳,隨時都會變成一個累贅。


  真到那時,為了保命,她一定會丟掉沈簇逃之夭夭。


  把最壞的結果也做了打算,但朱砂卻感覺不到絲毫輕鬆之意,即使下定決心,奉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原則,真丟下沈簇跑了,必然會受良心的譴責。


  朱砂狠是狠了些,但從裏到外,從外到裏都是良善之輩。


  沈簇原不肯叫朱砂扶他前行,他隻是暫時傷了腳,還不至於淪落到要靠人扶著走路的地步,這顯得他像個殘廢了的。


  “逃命為上,這朝不保夕的時候了,還要顧忌男女授受不親嗎?”朱砂再次祭出將迂腐秀才們臉扇得啪啪響的話語。


  沈簇再次解釋,並且強調他不是酸腐的秀才。


  她錯估了沈簇,她以為沈簇是讀書人,從沈簇麵相打扮,斯斯文文的說話,不失風雅的舉動上看。


  父親教導她不可以貌取人,但單就她對沈簇的判斷,也是一種以貌取人。


  父親的話不可全信。他還說她出嫁之後,隻要端莊賢良,嚴於律己,寬於待人,就能當個安逸的正室,養尊處優一輩子。


  而今,她九死一生逃出煉獄,流落在外,連件外衫都罩不上身。還得苦心籌謀,怎麽平安無恙地立足在南渡之後的大兆國土上。


  沈簇跛了腳,不知道真如他所言,是在逃難途中不慎傷了腳,還是他撒謊,以前便殘廢了。


  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對季朱砂來說,都是壞消息。


  沈簇麵龐雖俊朗白皙,皮膚比她這個經受過風霜摧殘的女子遠為光滑細膩,但卻長得高大健碩。


  虧得季朱砂不矮,要換了其他人,可能得仰頭仰到後腦勺貼到脖頸了那般誇張。


  正因為沈簇模樣生得好,所以在他醒來之前,朱砂不經意地看著他時,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念頭油然而生。


  她要勾引他。


  朱砂和沈簇交換姓名,離了雀雁磯,沿著大部人馬逃難留下的痕跡前行,一路上不曾停息片刻,直待暮色完全沉入漆暗中。


  “沈簇,我們晚上該到何處落腳?”朱砂跟在沈簇後頭,突然問道。


  一開始時,她好意扶著沈簇走,走了幾裏路,發現沈簇跛是跛了腳,但提起腿走路,竟然比她還快幾步。


  不是她在扶沈簇,而像沈簇在拖著她前行。


  朱砂便訕訕地放棄了。


  這和她臨時的設想完全不一樣。


  設想中,沈簇因為跛了腳,由她攙著,自然而然會覺得即使她不是不可或缺的,有也總比沒有好。


  不但跛了腳,而且,也沒對她表現出莫大的興趣。


  朱砂拿不住主意,是否,她要按照先前預想的,勾引沈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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