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過得很艱難
阿琅心中思量著忠勤伯府和韓丞相的事,輾轉發側,這一晚上都沒睡好。
天不亮又醒了。
“郡主,兩位表姑娘來了。”
阿琅揉了揉眼睛,看著角落裏的沙漏,“這才什麽時辰,就來?”
青檸服侍她穿戴整齊,淨麵漱口,又讓底下小丫頭去廚房裏提朝食。
到了外間,大姑娘明鸞正在觀賞阿琅昨夜睡不著時,畫的九九消寒圖。
明鳶坐在榻上,腳掛在外麵晃悠。
明鸞見到阿琅出來,問,“表姐,你喜歡作畫?”
阿琅笑了笑,“睡不著,消磨時間用的。”
明鸞沒想到這個回答,望望她,又望望那幅畫,正準備說什麽。
明鳶就笑了,平日裏,她在邊疆見著的那些姑娘,若是世家小姐們,若是被問這個問題。
她們少不得要說上幾句詩詞,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順便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
若是那些常年在邊關的武將家的姑娘……
她們也不會畫這些就是。
她這個表姐,沒想到竟然如此的率直,
“姐姐,琅琅姐姐是個實在人,跟我們從前見過的都不一樣。”
她笑嘻嘻地看著阿琅,“表姐,你平日裏都做些什麽?讀過哪些書?臨得誰的帖子?喜歡什麽人的詩詞?可曾學琴,喜歡做什麽消遣?”
一連串的問題,好像連珠炮一樣。
阿琅……
她平日不常在家呆著,從前麽,都是扮做少年的模樣,跟著父親到處行走。
讀的書麽,都是父親信口背出來的章節,臨的字也都是父親給她的。
她喜愛看書,卻不喜愛那些酸不拉幾,無病呻吟的詩詞。
琴麽?她倒是學過好幾樣,至於精通不精通……見仁見智。
最喜歡的消遣?當然是和父親四處行走了,能見識各處的風土人情,能夠上山抓野兔,下河摸魚蝦,還沒人說她。
可是,她要是照實說,這兩姐妹會不會暈過去?
雖說明家常年在邊關,又是武將之家,可看明鸞兩姐妹,身上沒有一點虎氣,應該是當做世家小姐來培養的。
她想了想,“我平日就忙著和父親出門訪友,看看景,忙完午飯忙晚飯,得空做些功課。”
這話是真的,外出遊曆,也是出門訪友。
功課麽,確實是得空就寫。
至於飯食,當然自己動手啊,自己辛苦做的,總是比別人做的要來得香甜。
一個字兒都不假。
明鳶眨了眨眼睛,把口中就要呼出的‘啊’給咽了回去。
忙完午飯忙晚飯,這是要自己動手做吃的了,仆人都沒有一個?
她的小眼睛裏忽然多了些憐憫,這個姐姐從前流落在外,得多麽的艱難啊。
明家姐妹倆注意到阿琅身上一件首飾也沒有,全身上下一點金銀朱玉都沒有。
這個表姐,真是太可憐了。
明鸞年紀要大些,喜怒更不形於色,見妹妹這個樣子,頓時扯了扯她,又瞪了她一樣。
示意妹妹不許無禮。
阿琅見了,笑著擺手,
“從前我家人口簡單,常年在外,帶著許多人行路一點都不方便,我們也不覺得艱難,反而很開心的。”
從前,她好像是真的過得一點都不艱難。
他們喝得酒,是天下第一酒莊釀製的梨花白,就是宮裏都不一定有。
每年都有大半落到父親的肚子裏。
喝得茶葉,都是穀雨前的,什麽明前的茶,那些才會上貢。
江叔江嬸,看起來平平無奇,就是一對普通的夫婦。
可江叔出自藥王穀,沒有傳說中的活死人肉白骨的醫術,可醫術見識要比很多的太醫還好。
至於江嬸,從南到北的名菜佳肴就沒有她不會的。
還有父親……
一路上,帶著她看遍了江湖奇人異事,和人談經論道。
所以,她從前的日子很忙,很忙,還需要別的什麽消遣嗎?
母親在的時候,倒是被她追著學過一些女紅針線什麽的。
至於母親難產去世後,不用追,她也學會了。
父親從前的袍子都是她親手做的。
不過,因為她這樣的態度,倒是讓明鸞兩姐妹對她刮目相看。
就是皇帝都還有三門窮親戚呢。
就比如,她們家,舅舅就經常上門哭窮,要麽找娘要銀子,要麽找爹要職務。
他們家又不是開錢莊的,哪裏有那麽多銀子?
還有他爹在軍營裏,哪裏有什麽官可以給舅舅他們?
偏偏舅舅家的表姐,恨不能把她們姐妹倆的東西都給刮走,還做出一副目下無塵的假清高模樣。
打秋風的人,卻長著一副施舍的嘴臉,實在是讓人大倒胃口。
倒是阿琅這樣的,還真是頭一個。
更何況,那是人家從前過的日子。
現在表姐可是靖安侯府的嫡女,如今侯府就是她當家做主呢。
人家也沒有因為乍然得了富貴,就趾高氣揚的。
一如從前,確實難得。
這一上午,姐妹倆陪著阿琅,也不聊詩詞歌賦,而是聊邊疆的見聞,又問阿琅都去過哪些地方,有什麽好玩的。
阿琅從小就跟著顧衡在外頭到處跑,於是挑了些地方的風光,美景,隨便講了講。
還有各處地方的美食有什麽,又有什麽地方是女子出門幹活,男子在家看孩子等等
直聽得明家兩姐妹悠然神往,如癡如醉,不僅朝食在阿琅院子裏用了。
就是到了晚間,也還不肯離開。
阿琅說的是口幹舌燥,這可真是了,不僅上京的姑娘們好收編,就是剛來上京的也好收編。
因為要半宴席,明家這兩日都在裝扮後院。
蔣舅母也是忙的腳不沾地的,指揮這個,指揮那個,平日裏冷清的明家老宅,倒是多了喜慶的意味。
明鸞兩姐妹頭兩天倒也能來找她說說話,到後了兩日,就被蔣舅母抓了壯丁。
蔣舅母交了好多事情給兩姐妹。
尤其是明鸞,既然親事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更要學習中饋了。
尤其是這樣待客的禮節。
就算將來去了忠勤伯府不是長子媳婦,不用管中饋,可自己小院總要管吧!
更何況,上京和邊疆又大為不同。
蔣舅母攀了高枝,就怕被人說閑話,卯足了勁的想要讓明鸞在這次宴請上一鳴驚人。
隻是,偏偏這樣,臨近宴請的日子,明鸞的心就越發緊張。
阿琅是沒被派到什麽差事,按照蔣舅母的話來說。
她是明家外孫女,是嬌客,哪裏需要她做什麽差事。
好好的吃喝玩樂就行啦。
阿琅不以為意,正好江叔那邊送了許多關於韓家的消息過來。
她也分不出心來去應付關於宴席的事情。
韓家這些年,尤其是韓明珠接手紫雲社後,確實大批量的買進過米糧。
不僅糙米,陳米也有。
陳米……
這樣的太平年間,陳米大多都被西北的酒作坊收去釀酒用。
韓家如今查到的鋪子裏,並沒有掛名的酒坊。
那麽,韓家收那麽多的陳米,做什麽呢?
酒坊做酒用陳米,雖然並非人人皆知的事情,可是常年出米的那幾家是全都知曉的。
也是在酒行裏公認的。
隻是韓家收的陳米不是一點點,光是有一家米行賣給韓家,就有三千擔陳米。
可一家米鋪,哪裏有那麽多的陳米呢?
分明就是把新米也賣了出去。
那韓家打著收陳米的旗號,買走的卻並非隻有陳米。
更別說糙米了……
幾萬擔的糙米,得要多少人吃?
還年年都是如此……
阿琅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更有種背脊生寒的感覺。
無論是陳米,新米,甚至是糙米,都是大米,能吃飽的。
吃飽了的人,能幹什麽?
行軍打仗?
如今,要找到韓家的米倉才行。
找到米倉,就能知道韓家到底買這麽多米,昧下那麽多銀錢糧食,到底所為何。
總不至於,他們買那麽多的米糧,囤積糧食,是為與民爭利吧!
一切,都得等到江叔他們找到韓家米倉的位置才能下定論。
明家設宴的日子還沒到,明家倒是先來了一批客人。
客人是蔣舅母娘家的兄弟。
蔣舅母的父母早就去世,娘家兄弟可以說是蔣舅母照看著長大的。
當年蔣舅母嫁進明家的時候,父母還未亡,也是邊疆有名的人家。
蔣舅母更是以爽利的性子出名,加之明老大人夫妻倆常年戰場奔波,並未有那些門第的想法。
而且,明光庭當時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人老實,肯幹。
蔣舅母和明舅舅可謂是般配的很。
明老大人相中明光庭的也就是因為他人老實,肯幹。
不為自己老兩口著想,也要為明惠雪著想。
到底女兒出嫁,若是有個娘家在背後支撐,夫家也不至於欺負的太狠。
而且,老太太明顯是不喜歡明惠雪的。
那麽,娶個爽利的妻子,對明光庭,明惠雪都有好處。
隻是,某些時候優點也會變成缺點。
爽利的蔣舅母,到了娘家兄弟麵前,那就是心慈麵軟了。
隻要兄弟有所求,想盡辦法都會做到。
這次蔣家舅舅拖家帶口的跟在後頭進京,也是因為明家舉家遷往上京,往後也不大可能再去邊疆。
天南地北的,這讓蔣家舅舅去找什麽人依靠?
於是,一合計,把家裏的東西一變賣,就跟著來上京了。
反正蔣舅母不可能丟下他們一家不管。
到了上京,自會安置他們。
家中有客,自是要一起用飯。
穿衣打扮的時候,原本青檸的事情被姚嬤嬤接手了。
不僅僅衣裳是簇新的,精美的錦緞,一眼看去就很華美。
更不要說姚嬤嬤還讓青檸捧了個匣子過來,簪子上鑲嵌的明珠個個碩大。
阿琅皺眉,“嬤嬤,太重拉……”
姚嬤嬤按著阿琅想要拔簪子的手,笑著道,
“這可是娘娘的吩咐,你如今住在明家,到底是外家,借住在人家家裏。”
“可不能讓人看輕了,這些好東西,可是娘娘挑了許久才備下的。”
“總算可以用上了。”
姚嬤嬤這是知道蔣舅母那天說的話了。
心裏悶著氣呢。
阿琅是最後才到的,到外間時,裏頭正進行著不太愉快的閑聊。
“老大人,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今姐夫回了上京,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
“我也不好意思在邊疆享福,怎麽也該來幫襯……”
明老大人一臉不悅的放下手中的酒盞,明老夫人重重地道,
“親家兄弟,話是這樣說沒錯,隻是,當年光庭在戰場上搏命的時候,怎麽不見你打虎親兄弟?”
“那年光庭受傷,差點被敵寇圍剿,你卻一個人丟下他逃命,怎麽不見你上陣父子兵?”
“你少幫襯兩把,光庭早就不是如今的樣子了。”
明老夫人真是氣死了。
別人都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可這個蔣家舅子就想著有福同享,難你來當就行。
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蔣家舅舅不愧是常年在明家打秋風的,腦子裏花頭不要太多。
他眼珠一轉,笑眯眯的,
“親家老夫人說的是,我們也剛到上京,確實沒法幫襯姐夫。‘
“倒是我姐姐,阿鸞眼看就要嫁出去了,定然會孤單的不行,不若就讓若兒來陪著說說話吧。”
這是想要換個方式。
把自己的女兒送到明家來,到時,就有很多的借口上門來。
那個時候,還怕說不動自己的親姐,幫自己要到想要的東西麽?
明老夫人繼續麵無表情的,
“不用,被說如今阿鸞沒出嫁,就是阿鸞出嫁了,你姐姐跟前也還有阿鳶。”
“再不濟,還有阿琅在。”
“長住就免了,偶爾來小住,倒也是無妨,沒得耽誤你們給她說人家。”
蔣家舅舅聽得是張口結舌。
明老夫人此言一出,蔣舅母也是臉色一變,傻眼了。
這就是不僅不留蔣舅母的侄女在府裏住,就是蔣家舅舅也被趕了出去,不允許在家裏住呢。
蔣家舅舅知道說不通明家老兩口,頓時一咕嚕地坐在地上大哭,
“姐姐,你不管弟弟了嗎?難道你忘記了?父親去世前,可是讓你發誓要好好照顧我的。”
“你對得住父親嗎?”
這話一出,就仿佛一記無聲的雷,轟炸在蔣氏的頭上。
蔣氏猛地抬頭,眼眶中飽含淚水,恍如一根木頭一樣坐在椅子上。
一動也不動。
明光庭神色驟變,
“小舅子,你這是什麽意思?這些年,但凡你要求的,你姐姐能做到的,那都是幫你做到了。”
“沒銀子,她自己省吃儉用,把銀子省給你。”
“就是兩個女兒那裏,但凡若兒看中什麽,想要,也都會給她。”
“你說,你安的什麽心?你是想要逼死你姐姐嗎?”
明光庭脾氣好,嫌少動怒,今日這番話已經算是很嚴厲了。
蔣家舅舅最會看人眼色,見明光庭確實是氣極了,心裏也有些害怕。
明老夫人不去看蔣氏那失魂落魄的臉,隻是反問蔣家舅舅,
“光庭所言極是,不要說你姐姐,就是明家,對你還不夠好嗎?”
“遠的不說,就說去年,你偷偷的大統領營裏的消息賣給南疆,當時差點打了敗仗。”
“最後查到你身上,是你偷溜進光庭的書房,拿到了消息。”
“原本,那一仗後,光庭可以升職的,就因為這個,反而將了一個品級……”
“若不是你姐姐跪著苦求,你以為你如今還能在這裏大放厥詞?”
蔣家舅舅結結巴巴的,“那個……那個……和我沒關係……”
聲音越說越輕,連他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
明老夫人一拍桌子,瞪著眼睛,
“不如我們明家就由你來做主得了?”
“這些年來,你吃著明家的,用著明家的,如今還想著在明家擺威風不成?”
“你搞搞清楚,你是蔣家子,你姐姐是明家婦,雖是手足,可祖宗已經不一樣了。”
“你姐姐要用自己的體己補貼你,那是她的事情。”
“可是,若是想要損害明家的利益來貼補你,那是萬萬不行的。”
明老夫人直截了當的把蔣家舅舅罵了一通。
蔣家舅舅縮著頭,抹了抹眼淚,低聲下氣的,
“老夫人,這是哪裏話,我哪裏敢在明家威風。”
“不過是如今來了上京,不仰仗姐夫和你二老怎麽行呢?”
“誰叫我沒出息呢,文不成武不就的,將來是真的沒臉去見老父親……”
說道這裏,蔣家舅舅直接眼睛一擠,眼淚出來了。
蔣舅母原本其他的事情都爽利,唯獨到了弟弟這裏,麵慈心軟。
要不然,也不會拒絕了娶阿琅這件事。
她心裏可不就是打著讓自己的兒子娶娘家侄女的算盤麽。
這會見到蔣家舅舅眼淚都出來了。
又些可憐兮兮地看著明老夫人,嘴唇動了動,
“娘……”
一見她這個樣子,明鸞倒是沒說什麽,明鳶卻是滿臉憤憤不平。
明老大人見狀,終於發話了。
“去年你偷光庭屋子裏的消息去賣,已經是給光庭招惹了不少的禍事。”
“怎麽,你還想接著連累他媽?發財享福你來,受罪搏命就是光庭去。”
“世上哪裏有這樣的好事?你是明家祖宗嗎?要供著你?”
“如果是這樣,你把你姐姐帶回家去,讓她慢慢供著你們。”
“行了,吃飯。”
話說到這個份上,蔣家舅舅已經是什麽都不用說了,心中透亮。
整個屋子裏一片寂靜。
蔣氏低低地抽泣起來,斷斷續續道,
“父親,母親,兒媳身體有些不適,今日就到這裏罷。”
她的麵上露出哀懇之意。
明老大人老兩口知道她這是為蔣家舅舅求情。
可是,從前在邊疆倒也沒什麽,現在是在上京。
一個不小心,就落了把柄在人手裏。
不小心怎麽行?
今日,就是想要打壓一下這位小舅子的威風。
阿琅心想,蔣舅母也太好心了,這樣的兄弟難道不應該狠狠的治一治才行嗎?
蔣氏見著兩位老人的臉色,知其心意,隻好焦急地去看自己的丈夫,目光示意。
明光庭和蔣氏也是琴瑟和鳴,雖恨妻子的不爭,可也不願意她在兒女小輩麵前沒臉。
隻能輕輕低歎一聲,而後,慢慢地開口說道,
“爹,娘,你們當初不是說要說說琅琅和飛羽的親事嗎?”
“如今琅琅和七皇子的親事早就黃了,飛羽也到了成家的年紀。”
“不若,趁著今日,把親事定了?”
阿琅目瞪口呆,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舅舅,為了給自己的妻子解圍,竟然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
和明表兄的親事?
她有些結巴,“這……這……不用這樣吧,表兄很好……”
我配不上啊!
阿琅心頭哀嚎。
明老夫人見外孫女這幅樣子,頓時也是被氣笑了。
蔣氏也沒想到丈夫就是這樣幫她解圍的。
頓時大驚失色,張口就道,
“不……不行的,我已經給飛羽定了親事,就是弟弟家的若兒,連信物都已經換了。”
屋內安靜下來。
明飛羽一臉驚愕,看看明老夫人,再看看蔣氏,沉著嗓子,
“娘,不是和你說過,我隻是把表妹當成親妹妹嗎?和阿鸞、阿鳶一樣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