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哪裏來的陳年往事
阿琅知道,帝王就代表著皇權。
能讓你生,也能讓你死。
靖安侯以命相救這個情分,並不能用一輩子。
她見過許許多多善於窺伺人心的人,也知道有很多人期盼著憑借一點點微光去獲得榮華富貴。
她更加知道,在權勢麵前,多少人都願意將自己的脊梁扭曲成奇怪的姿勢,以滿足上位者的喜悅。
她不是什麽心有城府的心術老手。
說到底,從前在外,有父親妥帖照顧著,她更關注那些風土人情,奇人怪誌。
麵對皇帝的質問,阿琅滿心煩躁。
皇後娘娘很好,皇帝老爺太煩人。
不能好好說話嗎?
正如清河郡王說的那樣,她不過孤女,說錯話沒人幫她善後。
心累。
她挺直背脊,看向皇帝,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無暇,一派真摯,
“回稟陛下,娘娘是一國之母,後宮各人需時常來給娘娘請安,還有外命婦,也會受召進宮。”
“一旦來了鳳儀宮,娘娘總要用點東西招待各位。”
“比如,今日小女到來之前,裕王妃和陳夫人就已在,她們麵前也是擺了瓜果糕點的。”
“娘娘不至於用隔夜的吃食招待兩位貴人罷?”
“那定然是今日現做。”
“哦?就算是現做,為何給他們的糕點沒毒,你的卻有呢?”皇帝鄙視阿琅,繼續追問。
阿琅深吸一口氣,字斟句酌道,
“禦膳房的一個小徒弟,是如何知道小女是何日何時被宣召入宮的?又剛好在那幾樣糕點裏下了毒……”
“這事小女不大明白,不明白之事,請恕小女不能回稟陛下。”
這句話直白來說,就是‘宮裏水太深了,不能蹚渾水。’
皇帝老爺想知道,自己去查吧。
阿琅其實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和她過不去。
第一次進宮,就送她這樣一份大禮。
收買禦膳房的小徒弟,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這個人得經常出入宮廷或常駐內宮,身份擺出去要能震懾人。
對同泰寺帝後召見她的事情知道的很詳細。
入京後,她見過的,和她有摩擦的,有兩個,一個清河郡王府的老郡王妃,還有一個寶珠郡主。
同為皇室中人。
她在同泰寺見到的老郡王妃,能對親兒子下手的人,對她下手也很正常。
寶珠郡主,在裕王府見麵時,當時讓她丟了那樣一個大臉,報複回去,也很有可能。
不管是誰,這筆賬以後總是要慢慢算的!
皇帝若有若無的露出些許笑意,“嗯,確實。”
他看向阿琅的目光有讚賞,又有遺憾。
阿琅鬆了口氣。
警報解除。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哪句話疏通了皇帝老爺的經絡呢?
下次,可以如法炮製啊。
一直未曾出言的裕王妃忽然嗬嗬笑道,
“陛下,靖安侯從前就總被你逗得不知如何是好,都不知被阿雪訓了多少回,你呀。”
皇帝聽了,沒忍住,輕笑出聲,有些悵然道,
“是啊,阿雪護著她夫君,把我這個義兄就拋卻一邊了。”
他望著宮門外廣闊的天空發怔許久,久到阿琅以為他入定了。
總算開口,
“唉,你在皇後宮裏多住些日子吧,她這裏也確實是好生寂靜。”
皇帝神情溫和,毫無威勢,“有什麽缺的,盡管說就是了。”
“往後,沒人可以欺辱於你。關於你的婚事,沒人可逼迫你。”
“總之,你想嫁誰就嫁誰,大路朝天,你自己挑就是了。”
阿琅拜倒謝恩。
皇帝老爺這是知道老太太在京中放出風聲,要給她說親的事了。
接下來,阿琅就在皇後的鳳儀宮住下了。
皇後在鳳儀宮偏殿辟出一個院子給阿琅住。
在宮裏住下,自然是和在侯府住大為不同。
從前,她不用去給老太太請安。
在宮裏,卻是要給皇後請安的。
每日清晨,她要早起,梳洗過後,去到主殿給皇後請安,陪著說話。
待用過早飯,阿琅有一些空餘時間,因為皇後要處理宮務。
不過,這個空餘時間,並不是玩耍用得,皇後會給阿琅布置一些課業。
各種典籍,世家譜,禮法,甚至大周律法,當然也會有些姑娘家愛看,精心篩選過的話本。
阿琅對於皇後的安排,乖巧的應下,布置的課業,也是中規中矩地完成。
除去這些課業,皇後也會安排一些玩耍的博藝給阿琅。
比如賭棋,投壺,打馬球,又或者是嫌少人會的彈棋之類。
阿琅同樣是完成的中規中矩,贏一半,輸一半。
有時,皇後也會和阿琅談心聊天。
兩人仿佛最親密的朋友,又好似母女。
榻上,皇後摸摸阿琅的頭發,
“上次在裕王府遇襲,怕不怕?”
阿琅訕笑。
“也不是時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阿珩,他是想釣暗處的人,大約沒想到將你連累。”
皇後臉色微冷,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
“你當時應該聽到一些話吧。”
阿琅遲疑了片刻,何止聽了一些話,簡直聽到太多話了。
好一會,她才低聲道,
“是,那夥人罵了郡王很多話,還說,他……害死了自己的兄長,才被親娘討厭的……”
皇後幽幽一聲冷笑,
“就知道,阿珩除了這事,也沒什麽可被人攻訐的了。”
皇後長歎一聲,飽含著擔憂,比那位和仙人一樣高雅清潔的老郡王妃更像一個慈母。
“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後總是免不了和皇室中人打交道,告訴你也無妨。”
“阿珩可沒害死他兄長,你可別聽外麵的人胡扯。”
阿琅清脆的應了一聲,她聽不聽有什麽關係呢?
皇家的事情從來都是彎彎繞很多的。
清河郡王,看起來也不像是會讓自己吃虧的人。
不過,應,肯定是要好好的應下的。
皇後又是摸了摸阿琅的頭,緩緩說起關於清河郡王的往事。
蕭珩上頭還有一個兄長,當時已經封了世子。
當時國運飄搖,生死關頭。
老郡王當時跟在陛下身邊東征西戰,老郡王妃以及蕭珩兄弟留在安全的地方。
那地方本來極為安全,不知哪裏泄露了消息,來了一小股隊伍突襲。
後來老郡王妃擔心敵人還會來圍剿,急如星火地召老郡王救命,說自己危在旦夕,小命不保。
老郡王對老郡王妃情深義重,能把她一個罪臣之女娶進府做王妃就可見一斑。
他得了信就趕去接老郡王妃母子三人。
誰知,正巧碰上敵人大股人馬突襲。
當時,老郡王拋下蕭珩兄弟兩個,留下幾個護衛,帶著其他人護著老郡王妃先走了。
皇帝知道後,派人去救援,到時,除了護衛的屍體,蕭珩兄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聽到這裏,阿琅摸索著端起邊上的茶盞,試圖從上頭得到一些溫暖。
皇後長歎一聲,伸手握住阿琅的手,她的手溫暖,幹燥。
後來,終於找到了蕭珩兄弟,隻是,他的兄長已經死了。
兩兄弟緊緊地抱在一處,蕭珩被護在兄長的身下,兩人的不遠處,有幾具屍體。
兄長的背部一片血肉模糊,後勁被砍了一刀,隻有一些皮肉還黏連在一處。
老郡王妃對外的說辭卻是蕭珩貪玩,他的兄長是為了去找他,這才被人偷襲的。
而後,逢人哭訴,說是蕭珩害死他兄長。
老郡王妃極聰明,手段多,花樣百出,加之人生得美貌。
久而久之,大家都相信,是蕭珩害死了他兄長。
阿琅垂著眼皮,沉默而專注的聽著。
後來,老郡王還要跟著陛下四處征戰,收複失地。
老郡王妃帶著蕭珩在外家住著。
老郡王妃不喜歡蕭珩,蕭珩沒少受外家孩子的欺負。
小孩子的惡是天生的,憑借的是人性裏原始的‘惡’,又不知底線在何處,所以更加具有破壞力。
那些孩子三番五次的欺負蕭珩,又把錯都推給蕭珩。
每每這個時候,老郡王妃並不追究原因,隻是訓斥蕭珩。
時隔那麽多年,阿琅光是聽皇後說這些,都能體會到當年蕭珩的委屈與鬱憤。
小小的孩子,承受著那麽多的不公,卻無法反抗。
最讓人生氣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大言不慚地說,將來她和老郡王年輕,會有更多的子女。
阿琅聽了,遍體生涼,打了個冷戰。
皇後咬著牙,“後來,陛下知道了,怒極了,就讓人斷了老郡王的命根子。”
皇帝說老郡王夫婦不配為人母。
真是斷得好!
阿琅心頭為本來在她心裏沒地位的皇帝鼓掌。
咦,不對呀,那天在同泰寺裏,她碰到的那個小孩兒,不是清河郡王的弟弟麽?
阿琅頭頂冒汗,怪不得清河郡王對那小孩兒絲毫不留情,原來是有原因的。
沉浸在過往恩怨的皇後,沒注意到阿琅的變化。
“阿珩也著實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也就燕家的小七和他一處玩。”
“後來大了,陛下想給他說親事,可偏偏他每個看上的,本就命苦,又不能強壓著,故而到了如今還是孤零零一人。”
“你可不知道,那次在同泰寺,他能為你在陛下麵前解圍,多麽的難得。”
“更別說,後來護著你平安的回來,要是換個姑娘,約莫就要被他拋得遠遠的了。”
阿琅笑,本來就是他拖累的自己,難道自己要感謝麽?
嘴上卻是說道,
“我也沒想到會碰到那樣的事情,郡王本來可以不用理的,卻將我保護的很好。”
“外人看著他孤僻傲慢,不知道他其實心胸寬厚,是非分明,又有責任心。”
阿琅一邊說,一邊心裏作嘔,難為她能想出這麽多誇讚的詞語。
皇後果然喜歡聽別人誇讚蕭珩,望向阿琅的目光說不出的慈愛,
“你娘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玲瓏腦袋的?”
“她啊,後悔去吧,平白讓我白得了個閨女。”
阿琅嘿嘿一笑。
沒想到看起來寬厚仁和的皇後也能說出如此促狹的話來。
皇後笑看著阿琅,頗有深意地,“小姑娘心裏有成算是好事,總比寶珠那樣沒頭沒腦的要好。”
“這樣以後你出宮去了,我也不用擔心你被人欺負。”
阿琅聞言,想著,當日在糕點裏下毒的事情,想來已經有了結論。
應該是寶珠郡主做下的。
果然,如阿琅所想的那樣,下晌,燕王妃就帶著寶珠郡主求見皇後娘娘。
說是攜女來告罪的。
不過說是說來告罪的,寶珠郡主卻不是很服氣的樣子,看著阿琅的眼神裏,流露出不屑之意。
燕王妃推了推女兒,寶珠郡主立刻上前磕頭行禮,滿口都是不該想要戲弄阿琅,買通禦膳房的小徒弟給阿琅下巴豆的不當之事。
口上說得很好,臉上的表情依舊不忿。
燕王妃看起來是個心寬體胖的貴婦人,見寶珠郡主的表情,一巴掌拍在她的頭上,
“讓你誠心道歉,你這個樣子做什麽?你對宮裏熟悉,你帶著阿琅姑娘去外頭走走,我和娘娘說說話。”
阿琅本來是不想搭理寶珠郡主的,乍然聽到燕王妃這樣說,挑了挑眉。
看來燕王妃這是想要讓寶珠郡主和自己做好朋友了。
有些話,當著大人的麵不好說,兩個小姑娘私底下總是好說的。
不過,阿琅思忖片刻,燕王妃的想法大約是要落空了。
寶珠郡主打頭走出去,阿琅想想,不給燕王妃麵子,總要給皇後娘娘麵子。
還是起身跟著寶珠郡主出去了。
寶珠郡主見著阿琅跟上,仿佛很滿意。
兩人的身影相繼消失在宮門外。
等到了一處假山邊上,寶珠郡主靠在假山上,抄手,“你說吧。”
阿琅好笑,“郡主,你帶著我出來,卻讓我說,我該說些什麽?”
寶珠郡主被噎了一下,望了望天。
過了好一會,她才說,“給你下巴豆,確實是我的錯,希望你不要計較。”
阿琅的聲線毫無波瀾,卻無端能讓人聽出一種諷刺,
“是麽?郡主憑什麽以為,我會諒解一個要害我性命的人。”
“再說,剛剛郡主的道歉,也沒見多少誠意。”
寶珠郡主氣道,
“你以為我同你道歉,就真全是我的錯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何這樣對你麽?”
阿琅,“我該知道什麽?”
寶珠郡主雙手放下,和她對峙,
“你休想裝傻!上京,城內現在都在說一些傷人尖銳的粗鄙之詞,都在說婉妤的謠言,你可別說和你沒關係。”
“你可別忘記了,你姓顧,這樣傷的還不是顧家的臉麵,你這樣做,你心裏就不愧疚嗎?”
這些日子,她在宮裏住著,壓根不知道外頭發生什麽事情,她愧疚個什麽?
再說,說顧家的謠言,和她下巴豆害自己有甚關係?
她低笑一聲,“哦?上京,城傳顧六姑娘謠言的時候,怎不見郡主出來說一聲姓顧?”
寶珠郡主,“那個時候我都不知道真假,我出來說什麽?”
“再說,傳你謠言的事,和婉妤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為何要無賴到婉妤的身上。”
“哦,所以,這上京隻能傳我的謠言,不能傳婉妤的謠言是嗎?”
阿琅樂了,“郡主不知道我住在宮裏嗎?更是孤身一人回京,我到哪裏去找人傳謠言?”
“我看,郡主你還是去找找城裏的那些百姓,叫他們乖乖的聽話,隻傳我的謠言好了呀。”
“禦膳房的小徒弟郡主都能收買,想來百姓也同樣會聽你話的。”
阿琅就好奇了,這個寶珠郡主做出來的一些事情,看起來也不是無腦子的,為何就對婉妤那樣一根筋的好呢?
收買禦膳房的小徒弟,在給鳳儀宮的糕點裏下毒,這樣的事情,怎麽就做得出來呢?
燕王如今在前線拚命,後頭的女兒就給他闖禍,可真是夠了。
“你……”寶珠郡主有些急眼,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
“今日,我給你道歉。不過,我也不是來和你爭辯謠言的事的。”
“不管如何,你和婉妤都是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現在她被關在家裏,不能出門,都不知道多麽的傷心,你作為姐姐,不能讓一讓麽?”
“還有,她和七殿下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在一處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為何,你要撕毀婚約,她能讓,你不能讓麽?”
阿琅瞥了寶珠郡主一眼,哂笑,
“我不知道婉妤姑娘和你說了什麽,她是不是和你說這些都是我的錯?”
“奉勸你,不如再去問問她,有本事清清楚楚地說一遍侯府到底是怎麽行事的。別到時候,又找些別的說辭來。”
寶珠郡主皺眉,
“她是說你的祖母對你有些不喜,可你們到底沒在一處生活過,開始有些摩擦不是很正常麽?”
“你為何要那樣咄咄逼人?你作為小輩,如此就對嗎?”
阿琅,“照你看來,我做的都是錯的,她做的都是對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上京的人為何還要幫我,不幫她呢?”
她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幫她,把原來的那些謠言給摁滅了,又散出新的,對婉妤的謠言。
寶珠郡主不願意聽阿琅說這些,揮揮手,
“我不聽說這些,不管如何,婉妤是我的姐妹,她如今受了委屈,我總是要幫她找回來的。”
阿琅冷笑,
“是麽?那郡主可要記住今日說的這些話。”
“等到燕王歸京,希望你也能在他的麵前說這些是非不分的話。”
寶珠郡主聽到燕王兩個字,咬了咬牙。
她當然知道自己買通禦膳房小徒弟下巴豆這事是太衝動了……
可……
她張了張嘴,準備為自己辯駁兩句。
阿琅緊跟著開口,
“不管你是真的相信婉妤的話,還是怎麽樣,你要懂得,不要辜負家族臉麵,不要辜負你父親在戰場上流的血和汗。”
寶珠郡主不服氣,“難道你現在讓人傳婉妤的謠言,就不是讓顧家蒙羞嗎?”
阿琅神色不變,“我做錯了,別人隻會為我可惜,沒有人好好教導我,因為我父母已經過世,我的經曆特殊。”
“可你呢?你做錯了,別人隻會議論燕王府上下都沒有教養。”
寶珠郡主,“……”
有理有據,讓人信服。
“可婉妤做錯了什麽呢?她的事不能不解決。”寶珠郡主說出了她今日你來的最重要的目的。
阿琅笑笑,不急不緩地問,“你想怎麽解決?”
寶珠郡主咬咬唇,望向她,
“你現在和娘娘很好,她和七殿下的婚事被你攪和了,你該去幫著她,把婚事要回來。”
“就算陛下不下賜婚旨意,總是要讓娘娘下旨意吧。”
阿琅淡淡道,“這是你的想法,還是婉妤和你說的?”
寶珠郡主,“你管是誰的想法?當然是我的了,我不能看著婉妤傷心難過。”
阿琅感歎,有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可真好,這也算是兩肋插刀了吧?
隻可惜,寶珠郡主的心意,是要付流水了。
她輕輕啟唇,“好,我去和娘娘說。”
寶珠郡主驚得跳起來,怎麽這麽就容易說動?
婉妤還說她要費很多的口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