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明天真的會變得更好麽?”阿文習慣性地歎了口氣,然後以四十五度角抬頭仰望天空,神色無不憂傷地說。


  “不知道。”王小強還是照例坐在他的旁邊,但此刻的場景不是吵吵嚷嚷的網吧,而是阿文家的樓頂,一座有著幾十年曆史的老舊小區。


  天台的圍牆上爬滿了因為年久失修所以放任自由的青藤,他的嘴角叼著一根煙,那是他來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裏買的十塊錢一包的雲煙,附送的還有一盒有點兒受潮的火柴。


  當皓白色的月亮撩開夜色的紗帳,悠遠的冷風踏著秋寒習習而來,又卷著雲潮迢迢而去的時候,他低著頭,逐根逐根地劃拉著盒子裏的火柴,琢磨了半天,終於在那為數不多的火柴裏找到一根能夠摩擦出明亮火花的木柴。


  他用一隻手阻擋著風,用另一隻手拿著那根在呼嘯的風聲中寂靜燃燒的火柴。


  渺小的火苗躍動在飄渺的星空之下,輪廓婀娜,紋理流暢。


  高空中,銀色的長河貫穿蒼穹,王小強閉目屏息,恍惚間,竟有一種生命毫無征兆地在廣漠宇宙中萌發般的奇妙。


  然後,他再把叼在嘴裏的香煙湊了過去,點燃,不是很熟練地吸食了幾口煙絲燃燒後釋放的那一些令人焦灼的尼古丁。


  “明天不就還是這樣麽,什麽都不會改變的,上班之後是下班,下班之後是上班,中間夾著吃飯拉屎和睡覺,沒完沒了地重複,重複,再重複,說到底,明天其實就像今天,而今天其實就像昨天,什麽都不會變的,”尼古丁流經呼吸道,作用在肺腑裏,他一邊說,一邊丟掉了那根已然完成了使命的火柴,也學著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對著蒼藍色的夜空噴吐出一口純白色的煙,“再說了,目前還能活著就已經很不錯啦,沒事兒做,就少看點兒傷痛文學,別一天天的,動不動就想著悲傷逆流成河。”


  “你已經一米七了,你是個大人了。”


  “什麽悲傷逆流成河啊,我才不看書啊,”阿文坐在圍牆上,低著頭,晃悠著腿,呆呆地看著樓下那一排排種在路道兩側的綠樹,呆呆地看著歸家的人們在樹蔭下放慢腳步地穿行,“我又不是你,明明隻是一個保安,又總喜歡裝什麽文化人,我……我就是一個連小學都沒念完的文盲啊。”


  “我連字都認不全,我看什麽書啊,我甚至不知道‘傷痛’兩個字到底該怎麽寫,但我…但我就是傷痛啊,”阿文說,“傷痛就是.……我爸和我媽離婚了,就是我媽她說,她不要我和我爸了。”


  “因為我們就是她的累贅,因為我們一直不願意長大,不願意背負責任,一直以來都在阻擋著她走向本應該擁有的美好人生,所以,過家家的遊戲就到此為止吧。”


  “從此以後,大家就各走各路,各自開始新的生活了。”


  “本來還好好的,為什麽忽然就變成這樣了…我不能理解。”


  又一陣風吹過,積聚在樓下的樹葉便成片成片地跟著風的節奏搖擺。


  有如碧綠色的波濤一般地向前翻滾,浪拍打著浪,然後發出沙沙的聲響,安靜十足的撞擊,就像一隻輕靈的手慢慢悠悠地掠過一架綠意盎然的風琴。


  不能理解的事情其實多了去了,就像是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在公共廁所的坑裏方便以後不衝水那樣,就像是為什麽一個陌生的人隔著鏡頭對著一群人統一喊了一句家人,有的人就會感激涕零,然後就忽略了那幾位真真正正站在自己身後,無條件地深愛著自己的家人那樣。


  “不能理解就不理解,活著本來就是一件逆來順受的事情啊,別老想著把自己當成是主角啊,你和我都不是主角啊,主角應該是這個世界才對,因為世界不可能因為我們改變的啦,所以.……”王小強被煙嗆得咳嗽了幾聲,“這些事.……慢慢習慣就好啦,因為世界就是這樣的啦。”


  “又不是一定非要當什麽海賊王啊,你看那個白胡子最後不也沒當海賊王麽,再說了,當海賊王有什麽好,你的名字裏又沒有個‘D’字,你爸又不是什麽組織的頭目,你爺也不是什麽機關單位的大領導,你更沒有惡魔果實可吃,你說你憑啥當上海賊王?”


  因為職業的緣故,王小強很少會一次過說這麽多的話,平常就算是要開口說話,也無非是‘來找誰啊’,‘預約了沒有’,‘登記一下’來來回回的這麽幾句。


  隻是奈何於今夜的此情此景,還有此等涼快的夜風,沒有理由地讓他的內心也跟著放開了很多,嘴巴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竟然出口成章地一下子說了上百個字,這同樣讓他感到十分詫異,雖然他知道他講的這堆廢話好像跟他們要聊的話題沒什麽關係,很讓人不能理解,就像為什麽魯迅先生要強調自己家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他媽的是棗樹一樣。


  “會不會是那台機器的問題?”阿文動用了操作格雷狐斯時候的機智,順利地把話題帶回了原本的軌道。


  “機器有什麽問題?”王小強愣了一下。


  “機器有問題!”阿文說,“一定是機器的問題,不然我媽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定是它通過什麽方法,把原來的我媽給搶走了,換了另外一個假的我媽過來!”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求生的稻草那樣說,同時扭頭看著坐在自己旁邊的這位朋友。


  “你要幫我麽?”他忽然間激動地對著這個抽著煙的男人說。


  “幫你?”王小強還是愣了一下,“怎麽幫?”


  “用那台……那台機器,我也要淨化自己,”阿文結結巴巴地說,“隻有淨化了自己,我才能知道……知道那台機器到底在搞什麽鬼,它把我媽藏到哪裏了。”


  “我要去找我媽,”他說,“我想用這個理由來請你……幫幫我。”


  他的麵色通紅,就像是一個急著要變得成熟的青澀果實。


  王小強繼續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好,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一位盡職盡責到有些死板的保安,如今他的朋友卻讓他做出一些有違公司規範的操作。


  作為阿文萍水相逢的朋友的他,和作為尊貴的邁什麽巴赫車主的員工的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他朋友的請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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