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鼻涕蟲
“喲,東京大學研究生,”坐在會議室內的麵試官扶正了一下他臉上的金絲眼鏡,“斯國一呐,”他用日劇裏的口吻感歎了一聲,隨後又一次端正自己的坐姿,正視麵前這位與他隔開一張桌子,樣子似乎是有些忐忑的年輕人,“為什麽想加入我們公司?”
這一次,他說的是中文,標準的普通話,發音正確。
跟公司分部所在這個區域所通用的廣式普通話有著明顯不同,沒有一開口就暴露出來的那種煲冬瓜的味道,也不會把‘不知道’說成‘母雞母雞’。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本體是一條蠕動的鼻涕蟲。
“因為這裏離我家比較近,”陳喜說,“上下班通勤起來比較方便,且就我所修習的專業,與貴司對該崗位的描述而論,我認為我能勝任此項工作。”
“還有的就是,我要賺錢,而賺錢要工作,所以…我想得到這份工作。”
“唔…”麵試官沉吟了片刻,“不愧是東大的研究生,很不錯的回答。”
“經過前幾輪的麵試,公司總部其實早已經商量過,從眾多麵試者中做出決定……結果很明朗,我們也都一致認同你的經曆和專業性,認為你很符合我司對這個崗位的要求,”麵試官推了推眼睛,“但即便如此,在正式邀請你加入我司之前,我還是有一個與本次麵試無關的問題需要請教。”
“你可以酌情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他看著陳喜的眼睛說。
“您請說。”陳喜說。
“據我所知,你們國家比較流行的是一種‘九九六’工作製度,字麵上的意思就是,從早上九點零零分開始工作,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零零分結束工作.……”
“能告訴我麽,說說你對九九六的看法。”
“我覺得那是在搞笑,”陳喜直白地說,“提倡這種工作製度的人,無疑是外星人,他們居心叵測,試圖通過不停的工作來控製我們。”
“這世界有外星人麽?”坐對麵的麵試官平靜地說。
“有。”陳喜想也沒想,依舊直白地對著這隻口吐人言的鼻涕蟲說。
“你見過外星人麽,”麵試官把黏糊糊的雙手疊在桌上,平靜地說,“不然,怎能如此肯定?”
“沒見過,但我們國家有一句老話,叫……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陳喜說,“既然一個銀河係裏麵能夠誕生一顆擁有生命的星球,那麽,就整個有著無數星係的宇宙而言,我認為,不能排除存在有其他外星文明的可能。”
“控製,你提到了控製。”麵試官說。
“最後一個問題,”他頓了頓,“你認為……有什麽事物是可以不受任何控製的?”
隨著麵試官的這一句標準的話音落下,陳喜錯愕了很久,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這位忽然間就變得不苟言笑的麵試官,有些疑惑……
為什麽這麽一個製造汽車的外資公司要問那麽多無厘頭的問題。
動不動就提外星人和宇宙,難不成,他們也想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製造沒有刹車的電動車,並編寫一本名叫《消費者應如何提高自身素質》的購買準則麽?
“抱歉,我不知道。”陳喜說,“我隻是來應聘工作的一名求職者,修習的也不是哲學。”
“農民.……”這個古怪的麵試官又說,“那你認為,農民是身份,還是職業?”
“不是說,上一個問題就是最後一個問題麽?”陳喜有些不耐煩。
“對,但你沒能回答,”麵試官說,“沒能回答的問題不會消失,然後就會衍生新的一個問題,如此重複,它會自我疊加,自我累積,會一個連接著一個地串聯在一起.……”
“風暴要來了。”他就像是暴病發作一樣,忽然猛地用手拍住桌子的邊緣。
啪的一聲,他隨後便用力地往後一推,椅子下的滾輪轉動,他那龐大的身體,滑啊滑,滑啊滑,帶動著那張黑色的辦公椅,將麵試官那黏糊糊的身影帶入會議室後方的黑暗裏。
空洞洞的燈光下,隻剩下幾句含糊的呢喃……
“蝴蝶準備振作翅膀。”
……
外麵的天空一片灰沉,滂沱的大雨傾斜地落下。
雷霆不時閃過,如同分叉的樹枝,混有水汽的冷風搖撼著周邊的樹木和草野。
嘩啦啦的水聲,不絕如縷,就像是神話故事裏的千萬天兵,集體站在雲端之上拉弓射箭,朝著比他們還要更高的天空射擊。
然而,他們的利箭都落空了,他們甚至連自己敵人都看不到。
囿於萬有引力的作用,這些透明的利箭無法一直維持著向上進擊的姿勢。
在起初撕裂一般的嘯聲之後,它們便很快就迎來了自己的頂點,而在抵達了預定的頂點以後,它們便失去繼續往上的力氣,隻好失落落地墜下,撞入大地,隨波逐流,無聲地消亡。
陳喜打開傘,離開了這座氣派的辦公樓,漫步走在這個無人的工業園內,深灰色的水泥路上方,到處飄蕩著濃鬱的白霧。
濃霧在狂烈的風中晃動,變幻成一個個扭曲的造型,分明沒有任何的意思,但又好像是天地給予的一些暗示,一些符號。
陳喜不能理解其間的意思,但冥冥之中,總有那麽一種感覺,好像透過這些符號,這些暗示,這些迷霧,就能看到一些超出他理解範圍,他未曾接觸過的真相。
一陣空靈的哭聲仿佛起源於某個忘記了關燈的倉庫,追隨著風的軌跡,流連於一扇扇爬滿青藤、沒有關好的窗戶,喚醒了那些沉睡在黑暗裏、埋葬在塵埃中、不見天日的鬼魂。
“哥哥,你來啦?”
一陣陰冷的掠過,空氣像是一本畫冊。
忽然間,被什麽無法描述的東西掀起,緊接著翻到了唐突的另一頁。
一個穿著禮服的小男孩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圖畫的中央,就像是早在畫家起筆之前,他就已經在這一頁中等了很久,直到這一刻他與這個雨中漫步的男人相遇。
他站在滂沱的雨點裏,有些微微翹曲的頭發都被大雨給打濕了,碩大的雨珠如同果實一樣,垂掛在頭發的末端,滴滴答答地掉落下來。
水珠破碎的聲音同樣空無,就像是奔流而過的時間一般。
男孩的兩眼清澈,閃耀著金色的光澤,他微笑地看著朝向自己走來的陳喜,揚起的嘴角,很是天真,很是無邪,但卻帶有著冷刀一樣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