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誰悲失路之人
人們陸續起坐,提起放置在牆壁旁邊的一個個巨大箱子,整齊有序地把它們碼放在傳道台的下方,並雙手合十,在煥發著光輝的十字架之前,發誓永遠忠於上帝。
地師吩咐人們將那些箱子開啟。
一遝遝在外界能夠掀起軒然大波的紙鈔,隨之暴露在彩繪玻璃透析的陽光之下,地師給自己戴上一雙白色的手套,緩步走下祭台。
與此同時,他的同伴們為他搬來了一直純金色的巨大銅盆,地師彎下腰,當著眾人的麵,把其中一整箱的紙鈔全部投入到銅盆裏。
然後,他的同伴們往這些易燃的紙張上澆入一點氣味濃烈的煤油。
再然後,地師從衣袍裏摸出了一包火柴,他擦燃了火柴盒裏的一根細小的木條,把那一縷在光塵中跳躍的幼小火苗丟入熱烈燃燒的溫床。
砰的一聲,熱烈的篝火騰空而起。
紙張燃燒的速度很是驚人,邪惡浮現在黑色的煙氣中,在出現的那一個瞬間,便被教堂內的聖潔的光芒所驅除幹淨。
地師滿意地點點頭,再度清點其餘箱子裏的紙鈔,並將這些他視為萬惡之源的東西,統統投入到越來越大的火勢中去。
沒有人覺得可惜,也沒有人覺得心疼。
就連一萬塊錢有多厚都不知道的強子,在潛移默化的感染下,也都覺得那些東西應該燒掉,因為它們是有權有勢的人控製弱者的一種最為直接的手段和工具。
它是比刀劍和槍炮更能殺人的一樣凶器。
而一旦擺脫了對於這些紙張的依賴,在濃濃升起的煙霧中,強子似乎覺得自己的擔子一下也跟著輕了很多,需要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變少了.……
過去時常給他帶來煩惱的焦灼,似乎也跟隨著風煙一同退散,因為眼紅別人而需要追趕的目標,也都緊跟著消失了。
無形之中,‘進步’成為了一個貶義詞。
在這個地方沒有人希望‘進步’,因為‘進步’的本身就是欲望的一個代名詞,人們拒絕了欲望,也就拒絕了‘進步’,從此無欲無求,從此無憂無慮。
舍棄了箱子的人們背對著濃煙,繼續有序地離開了教堂,他們頭也不回地加入到外麵那片歡快的樂土,仿佛久別重逢那般匯入到那一聲聲如陽光那般燦爛的歡快歌聲中。
天空放晴,白雲悠悠。
銅盆裏的熱火燒了將近一個上午,直到所有標記著等級和價值的字符都被火焰吞噬以後,地師虔誠地捧起一掬聖水,把這些清涼的液體淋灑在火的表層。
於是,火焰熄滅了。
這個穿著道袍的男人輕聲宣布,罪惡已得到消除。
此時,賓客基本已盡數散去,偌大的教內,隻是眨眼之間,就剩下強子、阿莫和小智三人仍然坐在位置上,似乎是無處可去,又似乎是無事可做。
他們沒有上繳任何的紙鈔,所以,似乎也就買不到地師口中所說的贖罪幣,外加上小智忽然間的那麽一鬧,好像,也就不怎麽好意思加入到外麵的豐盛午宴。
強子扭過頭,眼巴巴地望著門口外邊。
耀眼的正午時分,洋溢著輕鬆愉悅的光景,他的肚皮不自覺地叫喚了幾聲,而且叫聲聽起來頗為委屈,就像是在質問坐在旁邊的這兩個家夥。
還坐在這裏愣什麽,快出去開飯啊,人家也沒說一定非收我們的錢。
喜歡這裏也好,不喜歡這裏也好,先把肚皮子裏的疑難問題解決咯。
吃飽喝足,再決定要去要離,要做什麽見得人和不見得人的事情。
“錢,我們沒有,”小智忽然又說,“但在上帝麵前,一切眾生都是平等的…”
“既然平等,那就意味著沒有貴賤貧富之分,我們想加入你的樂土。”
“但我們是窮人,我們無錢可燒。”
“那你們就盡心盡力地付出勞動吧,”地師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牛奶會有,麵包會有,蜂蜜也會有。”
“不必刻意取悅任何人,這個地方,沒有的是壓榨,是善於破壞公平的中間商,是絞盡腦汁想要賺取差價的狡猾資本家……”
“隻要你們全心全意地付出,為我們這個集體做出奉獻,那你就是我們的家人。”
“我感到很榮幸,能夠邀請到一位煉金術士加入到我們的事業。”
……
就這樣,阿莫喝上了新鮮擠出來的牛奶,強子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熱乎乎的烤肉,配著一條條的筆挺的長棍麵包,小智則坐在樹蔭下和放牛的人講話。
那個放牛的家夥年紀約莫三十到四十,來到這裏之前曾是一座大學的教員,後來因為大學內部的派別之分而被停職處分,失去了踏入書樓和觀望台的資格。
小智問他,是不是因為遭到了不公不正的對待,所以才憤而離去,來到了這裏。
放牛的家夥搖搖頭說不是,他說,我們都是被關在太空和大地之間的囚徒,再怎麽內耗,最終的目的也不過是在爭搶誰的牢房比較大一點。
可大氣之外的宇宙不一樣,宇宙很高很遠,它是無窮無盡的,哪怕我們再怎麽踮起腳尖,再怎麽對準焦點,我們的肉眼也還是不可能看到它的盡頭。
所以,我們需要另外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來自於我們的大腦,憑借前人留給我們的思想基石,我們可以一步步地往上攀爬,往上跳躍,直到去往前無古人的那種高度。
“那是什麽高度?”身為煉金術士的小智也被這個放牛的學者說得愣了一下。
“萬物與虛無。”學者感慨地說。
“永恒麽,”小智說,“每一樣事物都有一定的保質期,植物是,動物是,人類所歌頌的感情.……所謂的‘愛’也是,你認為,會有什麽是永恒的麽?”
“但即便是保質期過後,物質之間仍然可以相互轉換,就像新鮮的牛奶和奶酪,”學者又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一種理解,畢竟我不是專修文學的人,但我認為存在即是合理,所以,我從不抱怨什麽,哪怕那種事情並不怎麽善待我這一個體。”
“一切看似無理的事物,其實放在另一個層麵上,都是合理的。”
“世界是不會犯錯的,會犯錯的隻有被囚禁在世界之中的生命,也就是.……我們,我們這些生命,我們這些動物,我們.……這些人類。”
“但如果不犯錯誤,我們就不可能會反思,假若我們不反思,不思考,那我們就更不會尋找更合吻合真相的答案,這就是一個悖論一樣,說到最後,其實也可以這樣認為……”
“犯錯也是必須的,那是尋求真理的必經之地,為了能夠成功抵達最後的真理,再多的犧牲,也是有其必要的,這當然也是正確的。”
“但好像……究其根本,我們都無法斷定,我們每個人所看到的世界是否一樣,也許,你我隻是某個不可理解的生命體中的一個幻覺,也許,你我不過是一條運行的算術中的一個過程。”
“也許,你我所看到的世界根本完全不同,但因為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你我得以短暫地聯係,並誤以為我們身在同一個世界。”
“這就好像……你沒辦法跟一個天生失明的人講,一朵花的顏色究竟是怎麽樣的顏色,說不通,因為你看到過你眼中的世界,那裏到處反射著可見的光線。”
“而他卻從未見識過我們說的‘光’,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東西。”
“每個人所渴求的答案都是不同的,每個人所要追求的真相,也都不是在同一條線上。”
“凡是生命都是孤獨的,其間充滿了誤解和苦楚。”
“所以,也說……”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