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峨眉山月照秦川(1)
在夏姬的故事裏,秦異的眼淚不稀罕。
他哭得最慘的一次,大概是在四歲那年。
那年夏天的清晨,陣雨來得快也去得快,留下一陣清涼與滿地樹葉狼藉。
秦異從屋裏出來,伸了個懶腰,突然看到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掉在庭院裏。
他小跑著過去,蹲下來。
是隻小鳥,羽毛亂糟糟的,還一個勁兒地抖。
“小可憐。”說著,他把小鳥撿了回去,尋了幾件舊衣裹住。
那個早上,他什麽也沒幹,書也沒念,字也沒寫,就盯著那隻鳥。
是還不夠暖和嗎,它怎麽還在抖?
秦異抿了抿嘴,起身準備再去找個湯婆子。等他牽著夏姬、帶著湯婆子回來,鳥已經一動不動。
“它怎麽了?”此時的秦異尚不理解,但他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心裏很難過。
夏姬在想如何和小孩子解釋這樣的事,是編一個聽起來美好的故事,還是赤裸裸的現實。
最後,夏姬說:“它的翅膀淋濕了,死掉了。”
心髒停止跳動,不再對任何人有任何回應,身體由輕盈變做僵硬,這就是死亡。
好重。
秦異克製不住手抖,“是我沒有把它的羽毛暖幹,它才冷死了……”
“不是你的錯,”夏姬蹲了下來,摸了摸秦異的頭,“世間萬物都會死,就像樹上的花一樣會凋謝。它們落到土壤裏,土壤變得更肥沃,樹會長得更好,結更多的果。小鳥吃了,哺育更多的小鳥。世間萬物,生生不息。”
秦異隻聽進去了一句,一股幽愴襲上心頭,“阿娘……也會?”
“是。”
“我不要!”他突然抱住夏姬,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
“別哭別哭,還要好久呢。”
“那也不要!”夏姬的這句話根本算不得安慰,所以一點效果也沒有。
“好啦好啦,我們去把小鳥埋吧,”夏姬給秦異擦了擦臉,問,“就埋在那棵梅樹底下好不好?”
他搖頭,“我想把它埋在槐樹下麵。”
“好,”他們一起埋了那隻鳥,夏姬覺得秦異還是有些悶悶不樂,於是說,“說不定它肚子裏還有種子,會長出一棵大樹。”
他不關心會不會長出一棵新的樹苗,但他希望那棵槐樹可以長得更好。
秦異看了一眼夏姬,什麽也沒說,回了屋。
初聽這個故事的時候,端陽在想什麽?
哦,對了,在暗笑。
原來誰都有小孩子的時候,秦異也概莫如是。
但她始終難以想象秦異哭的樣子。長大了的秦異,總是那麽平靜,不形於色。即使夏姬那次,她也隻是隱約夢見花謝雨落。
她躺在綿軟的夢裏,沒有力氣起來。朦朧中,她聽到有人在碎碎念。
聲音很遠,她聽不清具體的內容,隻有一句。
他說,害怕。
她掙紮著從夢裏起來,看見聲音的主人坐在榻邊,眼裏光亮一閃而過。
她想抬手替他揾淚,久臥卻讓她連手也抬不起,隻能微微動動手指。
他強行鎮定了下來,語意仍有些顫抖,喚來終南,附耳吩咐了幾句。
他轉過身來,重新握住她的手,問:“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才問完,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讓她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她確實需要好好將養。臥床月餘,她的五髒六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損傷。
終南去而複返,帶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男子,身形莫名有幾分熟悉。
白衣男子替她診過脈,便與秦異離開了許久,大概是交代病情。
端陽自己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虧損,前半個月,她總是沒什麽力氣,一天有大半的時間在睡覺,好不容易能多走幾步了,鹹城已經進入冬季,她隻能終日呆在暖閣裏。
“好無聊啊……”端陽撐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子。
“說什麽呢?”秦異用劍柄隨意一撩,門簾就開了,踱步進來,微笑問道。
“你怎麽拿著把劍?”端陽指了指他。
“給你的,怕你沒事做。大夫也說要適時動一動。”
清霜劍,平時都是掛在秦異書房的,今日他特意取了過來。
端陽正要接過,秦異一揚手就躲開了。
刀劍冰冷,秦異怕凍到她,暫時不想讓她碰,隻說:“等用完膳吧。”
說時,秦異把清霜劍放到一邊,問:“按時吃藥了嗎,今日如何?”
白天的時候,秦異大多是不在的,但每天都會按時下值,陪她吃飯、聊天,還安排了一堆人圍著她轉,定時加炭,囑咐她穿衣、吃飯、吃藥……
她確實算不上讓人省心的家夥,可秦異也大可不必如此事無巨細,已經到了極致的地步,就像在嗬護一件有裂痕的瓷器。
可他也有他要做的事。
“秦異……”
“什麽?”
“我現在很好,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秦異愣了一下,低頭默語:“是,會好起來的。”
他已沒有一而再、再而三承受失去的力氣,他要真正掌握予奪之權,就在這幾日。
“過段時間,我會叫人送你去一個地方。”秦異說。
“去哪……”
不等端陽發出完整的疑問,秦異已經交代出一切:“秦昪被軟禁,秦弘病重,事變就在這幾天了。你留在這裏我不放心。”
秦異本不想端陽知道這些煩心事,畢竟不利於養病,但他答應她了,不再瞞著她,而且不和她說清楚,她不會答應,“過幾天,我就去接你。”
“好,”她說,“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