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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閑來垂釣碧溪上

  熬夜看書,已經離端陽的生活很遠。端陽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被秦異逼著看書,還是一堆枯燥無味的律法。


  一行行條文往端陽眼睛裏跳,她越看越覺得無聊,想撂書走人,側頭偷看了一眼秦異。


  他一手捧書,目不轉睛地盯著米白色的書頁。可能因為讀的內容太過嚴肅,他的表情也很凝重,偶爾還會皺眉沉思。


  端陽歎了一口氣,偷偷換了一本傳奇繼續讀。


  傳奇小說可比法律有意思多了。這一換,她的勁頭也上來了,看得有些忘我。


  是夜,端陽睡晚了,第二天起來秦異已經去了廷尉寺。


  而後大半個月,秦異的生活可謂繁忙而單調,每天一大早去廷尉寺,晚上回來,回來還要接著看書到半夜,連休沐也要去廷尉寺當值。


  端陽比秦異好一點,華王後經常叫她進宮說話,她每次還會順便去看看夏姬,晚上陪秦異一起挑燈夜讀。


  一天一本傳奇故事,沒幾天端陽就把書房裏能看的都看完了。她剛吩咐結因買新的回來,秦異又不讓她繼續在書房呆著了。


  嗬,男人。


  端陽合上書回房,本想洗漱就寢的,她之前吩咐廚房熬的點睛明目湯剛好熬好。


  前幾天她見秦異隔三差五揉眼睛,所以專門去太醫屬問了個方子。


  她為了這個方子可沒少費心,隨便使喚個人去送,要是他一時擱到一邊忘了喝,她非得氣死。


  於是她又不情不願地端著湯去找秦異。


  藏身於半明半暗中的秦異看見端陽去而複返,放下手裏的書卷,皺了皺眉,麵色不悅,“怎麽還不去睡?”分明剛才還在打瞌睡。


  “剛好廚房熬了湯,我給你端過來,你喝完我就去睡。”恰好此時秦異手上的空的,端陽直接把碗塞給了秦異。


  碗壁觸手並沒有剛倒出湯汁的滾燙,是刻意放涼過的。溫熱順著秦異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窩,他微抿的嘴角有一絲放鬆,也不問碗裏是什麽,一口就喝了。


  趁著秦異的間隙,端陽隨手翻了翻壘在秦異案上的書。


  一堆是看完的,一堆是沒看完的,每一堆都摞得老高。


  律書三百,端陽一開始以為秦異是誇大其詞,現在才知道,真的有三百多。


  “這什麽時候能看完啊?”端陽語氣幽怨地問了一句。


  秦異回答:“快了。”重中之重隻有那麽幾十冊,他已經讀得差不多了。


  端陽隻怕他眼睛受不了,又無可奈何,歎氣問:“明天你休沐吧,還要去廷尉寺當值嗎?明天親蠶禮,王後設宴,你要去嗎?”


  “明天不用去廷尉寺,不過我要去見丞相王凘,怕是不能陪你入宮。”


  “王丞相什麽時候遞了請柬過來?”秦異平時都不在家,請柬都是她在收,難不成她落了這麽重要的帖子?

  “王凘直接讓人送到了廷尉寺,所以你不知道,”秦異把喝完的碗還給端陽,催促道,“好了,你快回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進宮嗎。”


  “你也早點休息,仔細你的眼睛。”端陽叮囑道。


  次日上午,端陽換好朝服,宮裏就有人來接她。她卷簾出來一看,卻隻有一個麵熟的宮女等在大廳。


  端陽經常出入蘭池宮,故而蘭池宮的幾個侍女她都看著眼熟,隻是叫不出名字。端陽好奇問:“你叫什麽名字,懷袖呢?”


  “奴名懷衿,懷袖姐姐這幾天病了,所以奴替姐姐當值。”懷衿畢恭畢敬回答。


  端陽點頭明了,便與懷衿一同進宮。


  半個時辰後,秦異看著日晷上的時刻終於指到巳時,乘上終南早已準備好的車馬,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後院,從城中渭河引水,人工開鑿了半畝方塘。沿著水上長廊曲折縈回,有亭翼然。亭中,一位長髯老者躺在躺椅上,手裏鬆鬆軟軟地握著一柄魚竿,身上蓋著白狐腋毛被,閉目似在休憩。


  灰喜鵲拖著煙藍的細長尾翎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日頭偏移了角度,影子被拉長。突然,水裏的浮漂上下擺動,震動順著魚線傳到竿上,被人感知。


  假寐中的王凘猝然睜眼,“魚兒上鉤了!”


  話音未竟,王凘猛一揚竿,隻見魚鉤上咬著一條一斤左右的鯉魚,一旁的小廝連忙拿著竹簍子上前取魚。


  王凘把魚竿交給下人處理,這才看見一直站在一邊的青衣少年郎,更是喜上眉梢,“七公子!老夫真是越老越昏了,七公子來了也不知道。”隨即王凘瞪了一眼站在秦異身邊的奴仆,聲音低沉,“七公子來了竟然不通稟,拉下去杖斃。”


  負責帶路的仆人突遇無妄之災,一下腿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眶緋紅,連連告饒。


  秦異皺了皺眉,一副不忍的樣子,抿了抿嘴,低頭慎重道:“丞相大人……是異……見大人在休息,不讓他們稟告的。”


  “既然七公子替你說情,就隻打你八十杖吧,還不快謝公子仁善,”王凘見秦異這幅姿態,一如往昔,十分滿意,吩咐其他人,“你們幹站著幹什麽,還不快給七公子看座。”


  八十杖打下去,不死也殘了,可是那人還是要謝恩。


  一邊哭一邊淒厲地喊。


  旁邊的秦異眯著眼睛不忍聽聞,腳下踉蹌了一下,坐到王凘對麵,正襟危坐、背脊挺直。


  王凘感受到了秦異的緊張,眉目含笑,斜倚到躺椅上,開始敘舊:“七公子,許久未見了。”


  “四年光陰,承蒙丞相掛念。大人身體可還好?”


  王凘搖搖頭,長歎一聲。


  秦異不解問道:“異觀丞相精神矍鑠,必定長命百歲,何故歎氣?”


  “老夫是在為七公子歎氣呀,”王凘語重心長地說,“王上至今沒有分封一個公子,七公子委身於趙四年,業已成家立業,如此也無分封,唯獨對無大功的長子昪青眼有加。他日若長公子繼位,七公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


  “這……”王凘的話正中秦異利害,秦異聽完一臉憂心忡忡,嘴上卻不敢有異議,“異聞,‘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王聖明,決定分封與否又看重誰,異……不敢置喙。”


  王凘聽出來秦異還是有些動搖的,奈何生性軟弱,於是接著說:“不然。臣人與見臣於人,製人與見製於人,豈可同日而語。而且太子未立,公子昪也不是人心所向。公子若有心,老夫願意助公子奪得權柄。”


  願意助秦異奪位的話四年前王凘就說過了,今天再聽到,秦異還是驚到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眼神閃躲,最後為難回答:“廢兄立弟,是為不義;父有屬意而畏死不奉,是為不孝;能薄而材譾,因人之功勉強得位,是為不能。此三者,皆逆德也,天下不服。此身死不足惜,若社稷傾危,異無顏見先祖……”


  若果真為不義不孝不能,無心於此,四年前秦異就應該直接告訴秦王、秦昪:王凘心懷叵測。


  秦異四年前不說,今天又來這一趟,心裏也是有所希冀的,不過還是怕死,畢竟有爭權奪勢的三公子弆在前,最後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可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哪有那麽容易鬆口。王凘順著秦異的話往下,“桀紂荒淫,故有商湯伐夏、武王滅商,具是以臣弑君,百姓不僅不責難,還以之為順天應人;楚君弑父以立,世人也不以為不孝,反而天下稱義。公子既然熟讀經義,難道不知‘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顧小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


  “七公子太久不在秦國,大概不知道,十公子開‘莫名其妙’瘋了。公子開又是何其孝義。可見有時候我不犯人,人亦犯我,”王凘掀開狐毛被,起身走到秦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七公子不想落得公子弆那樣下場,可也千萬不要成為公子開第二呀……”


  王凘見秦異時不時刮著右手食指指甲,嘴角微莞,正要繼續開口,相府管家近前稟告:“大人,鴻臚寺卿範苒大人求見。”


  旁人的突然靠近讓秦異一下警惕,王凘感覺到了手下青年的肩膀乍然收緊。


  秦異轉頭,看清來人,鬆了一口氣,然後起身朝王凘一拜,“丞相還有客,那異先告辭了。”


  王凘點頭,並不挽留,等秦異走到亭外,對著他的背影最後一勸:“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七公子好自斟酌。”


  秦異頓足,忍住沒有回頭,闊步離開。


  在亭外不遠處等候的終南和秦異一同出了丞相府,問:“公子,我們回去嗎?”


  腳下的影子還差三寸就完全到腳底,端陽應該在用膳了。想到此處,秦異也覺得肚子有點餓了,正要點頭回應終南,忽的看到轉角一個白色身影一閃而逝,眯了眯眼睛,發話:“繞道長寧街,然後去空碧樓。”


  長寧街是城西最裏的一條縱街,民舍多於商鋪,空碧樓就是西南角少數幾間酒家之一。登上空碧樓最高一層,臨窗遠眺,可以隱隱看見鹹城南麵的屏障——南嶺,再往南,就是沃野千裏的蜀地。


  當年,秦惠王采納司馬錯的建議,攻打巴蜀,廣秦地、富秦民,又占據地利,為以後順水而下攻打楚國做準備。


  秦王以饋送金牛、美女為名,誘使蜀王開鑿南嶺山脈山穀缺口。貪財重色的蜀王派五丁力士開山拓道,從此難進難出的蜀國有了“金牛道”。


  隨後,巴蜀發生內亂,秦軍借機入蜀,長驅直入。山東諸國卻還不自知,作壁上觀。


  葭萌一戰,蜀國滅亡。


  五十年光陰如流水,刀光劍影已經淡出記憶,隻留史冊獨自刻印寥寥幾筆。而人們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下大勢,殊不知在一條小小金牛道上已可窺見一斑,可惜無人在意。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秦異和終南一前一後登上空碧樓最後一層,看見一個白衣青年,捏著壺頸豪邁喝酒。


  終南正要喊:“各……”


  剛吐出一個音節,那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生分地說:“譚某參見七公子。”


  “‘譚’?”秦異皺了皺眉,問,“哪個‘譚’?”


  “西早覃。”


  “這個字做姓時讀‘秦’。”


  “是嗎?無所謂,總歸是這個字。”


  “你什麽意思?”秦異有些不悅。


  “沒什麽意思。”


  秦異接著問:“覃什麽?”


  “覃某就是覃某,沒有覃什麽。”他完全沒理會秦異的糾正,不改口音,無論對錯。


  秦異眼皮跳了跳,麵色不善地盯著覃某,不想和他開玩笑。然而覃某一直嬉笑不恭,時不時喝幾口小酒。


  直到女掌櫃上來續酒,覃某低聲告誡秦異:“這兒的老板娘是蜀國人,雖然她不太會說中原話,你也少提這個字。”


  什麽字,自然是“秦”字,而他因為不識字音,將錯就錯。


  秦異側了一眼倒酒的半老蜀娘,冷漠道:“你不好好呆在範苒府上,要跑來這裏住?”


  “我是丞相府的逃客,住在範大人那裏,要是被發現了,不止我沒命,範大人也會被連累,”覃某微笑著接過空碧老板娘的酒,點頭致意,目送她下樓,“這裏多安全,都是異國人。巴蜀苴庸,總之沒有秦國人。若不是我提前和老板娘打了招呼,你以為你能進來?”


  “你既然知道王凘不會放過你,今天還這麽大膽子在他門前晃悠?”


  秦異真是不識好人心,範苒大人特意去丞相府解圍,他好心跟著,秦異反倒說他膽大包天。


  “沒有你大膽,”覃某一邊腹誹一邊說,“你明知道王凘和華綰不對付,還去見王凘,你不準備依附華氏了?”


  “王凘不是和華綰不對付,而是和有權勢的華綰不對付。沒有華綰的華氏,和王凘有衝突嗎?”


  所以最好再來個兩者竟相追逐,這樣秦異才真是奇貨可居。


  覃某品了一口酒,口中嘖嘖,“其實也容不得你不去,你要是不去,就不是那個怕事的七公子了。”秦異當初裝孫子可裝得太像了,他當初差點被騙過去了。


  “隻是七公子,你可千萬別兩邊不討好。像三公子弆,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有十公子開,瘋癲被幽禁。”


  “出師未捷身先死?”秦異輕蔑一笑,原話奉還,“你才更應該注意。”


  覃某聳了聳肩,無所謂,腕子旋圈搖著酒杯,嘴角微微挑著,吊兒郎當,眼裏的笑意卻漸漸消失不見,“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不要讓端陽公主摻和進來。”


  頓時,秦異冷冷瞪了他一眼。


  這個眼色太眼熟了,覃某連忙撇清,“我隻是擔心端陽公主什麽都不知道到時候壞事,畢竟你現在在廷尉這麽辛苦一半是受她連累……”


  覃某話還沒說完,秦異打斷他:“我與她,夫妻一體,沒有連累。”


  “但無可否認,公子昪給你送來一個西洲案,就是看端陽公主和華王後走得太近了,擺明了要你得罪華後。”


  “我會處理,”秦異完全不理會覃某,自信得有點剛愎自用,“你去告訴範苒,是時候了。”


  他們才是真不對付。


  覃某嗤笑一聲,拍了拍手起身,準備離開。


  秦異一句話叫住他:“緩解腰痛的藥呢?”


  哦,是了,藥,他都快被秦異氣忘了。


  覃某自嘲一笑,在袖子摸了摸,拿出一個裝著藥丸的小瓷瓶,連帶著一個小竹筒掉了出來,一直滾到秦異腳邊。


  這個竹筒比女孩兒的小拇指還細一圈,開口處又接了一根細長的竹枝,用白蠟仔細密封。


  “這是什麽?”秦異撿起竹筒問。


  “魨魚毒,從一個吳國大夫手裏買的。我有一個心律失常的病人,總不見好,就想試試。不過這東西太難控製了,用多了輕則昏迷,重則心衰。那個大夫也不和我交流一下,害我試驗了好幾次。還剩一點,一起送你了,”這一點,足夠致人死命,覃某十分慷慨,“你要是哪天瘋了,就趁自己清醒的時候喝了,效果絕佳。”


  相較於瘋癲,孤傲的靈魂寧願死,這樣對他自己、對她、對大家都好。


  “希望你不要用到。”覃某微笑著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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