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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

  天朗氣清的秋夜,月光皎潔,映照得天空格外高敞。在這片漫漫無邊際的穹廬下,不遠處有人宴飲,有人歌舞。


  月明星稀,天高地迥,秦異抬頭看著蒼頂寥寥幾顆星,腦子空蕩蕩。


  就像這片茫然夜空。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右肩,他向右回頭,那人卻從左邊冒出來。


  是本應該在那邊篝火旁慶祝的端陽,此時卻在捂嘴偷笑,得意於這樣簡單把戲的成功,問他:“在這兒幹什麽,怎麽不去那邊玩?”


  “你不也在這兒嘛。”秦異反問。


  “我是吃過喝過從那邊過來的。”


  “過來幹什麽,那邊不好玩?”


  “不好玩,”端陽搖頭,坐到一邊的小土堆上,瞥了瞥站在兩丈開外的綠蒲,抱怨說,“早知道就真的不來了。母妃知道我亂跑還把腳扭了,真的讓綠蒲姑姑天天盯著我。我哪都去不了,更別說騎馬了。”


  “你腳傷了,還想著亂跑。”


  “你怎麽也跟他們一樣,我腳傷得嚴不嚴重你還不知道嗎?”她提起裙子,扭了扭腳腕,“你看,早好了。”


  “他們是為你好。”


  端陽歎氣,無奈何地說:“我知道。”然而沒有人問她想不想要。


  秦異見她一臉不爽快,問:“你真這麽想去騎馬?”


  “想,”她攤攤手,釋然一笑,“有什麽用。”


  不瘋不狂,太陽變成月亮。


  可是天上有一個不完美的月亮就夠了。


  分明他應該樂見其成,因為他本來就拿她的活力毫無辦法,卻伸手拉她站起來,給她一點希望,“也不是沒有辦法。”


  “你有……”端陽收了收聲音,害怕綠蒲聽見,“你有什麽主意?”


  果然,她的熱情可以輕鬆點燃。他靠那麽近,也不害怕引火自焚,附耳輕說:“你去叫結因……”


  端陽聽完,震驚之餘,隻有一個擔心,“終南……會願意嗎?”


  “你應該擔心的是,結因會不會答應。”


  秦異預料得不錯。回帳之後,端陽讓綠蒲等在帳外,和結因商量。結因一開始不肯,端陽好說歹說,保證一個時辰一定回來,結因才鬆口。


  於是端陽立即換好衣服,打扮成終南的樣子,趁著夜色不明,堂而皇之跟在秦異身後,從綠蒲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來。


  直到走到無人處,端陽還有些心跳加速、不敢相信,“我們這樣就出來了?”


  這就是做不起眼公子為數不多的好處,沒人會多在意他身邊的仆從,不過她可沒時間大驚小怪。秦異提醒她:“記得你隻有一個時辰。”


  “我們去哪兒?”分明是她要出來玩,她卻拋出這樣的問題。


  “你不是想騎馬嗎?”所以他應該先去要一匹馬給她。


  而女子的心思總是善變的,她此時又不在乎騎馬了,拉上他的手,不由分說,帶他往東跑去,“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登上一小塊山坡,往下眺望,可以看到無數個湖沼,牽絲帶縷,彼此相連,在月光下,蕩起層層波瀾。


  “這是星宿湖,”端陽指著那一大片泉潦,“如果現在是白天,湖麵會反射太陽的光,波光粼粼,就像星星一樣。”


  夜裏自有星辰,湖水有知,不與爭輝,所以此時水色暗沉,隻與秋月兩相和,但並不妨礙名字裏的詩意。


  不過秦異猜這八成是她自己瞎取的。


  果不其然,她坐到坡上,不打自招,“我取的,好聽嗎?”


  “說不定它早就有名字了。”秦異給她潑冷水。


  “無所謂啊,它可以隻是我的星宿湖。”她這樣說,完全不在乎湖的感受。


  所以她遭到了懲罰,忽至的夜風,吹得小公主打了個噴嚏。


  秦異低頭,見她揉了揉鼻子,脫下外衣,披到她身上,讓她好好穿好,她卻說:“我不冷的。”


  相較於她自己,其實端陽更害怕秦異凍著,但是顯然秦異不理會,叮囑她小心著涼。


  端陽攏了攏還有餘溫的衣服,陡然想起自己帶了驅寒的好東西,在懷裏掏了掏。


  站在旁側的秦異眼見端陽憑空拿出一壺酒,震驚道:“你還帶了酒?”


  “隨手帶的,”端陽扯開封布,嚐了一口,心覺甚好,高舉給秦異,“要不要來一口,暖暖身子。”


  秦異接過小酒壺,搖了搖,還有一大半,也坐到坡上,仰天飲了一口,還沒下咽,被嗆得咳了好幾聲。


  好烈!


  “你沒事吧?”她關切地湊過來問,還給他拍了拍背,卻也擋不住她幸災樂禍的笑。


  她故意的。


  秦異擦了擦嘴角,又飲了一口,已經習慣很多,沒再鬧笑話給她看。


  端陽確實是故意的,她知道他飲酒節製,卻不是為了看他出醜,“這是武寧燒春,天冷的時候喝,一下子就暖和了。”


  武寧……燒春……


  難怪這麽難喝。


  壺口已經抵到嘴邊,秦異肚中翻騰,把酒還給端陽,不想再喝。


  “不喝了?”端陽不知他為什麽喝到一半停下來,頭撇到一邊還酒給她,如是問。


  接過酒壺,她剛想再喝一口,秦異又轉過頭來搶了回去。


  他海飲了一口,全不似平時的慢斟慢飲、從容自得。端陽擔心他到時候不舒服,勸他:“少喝點。”


  “你舍不得?”


  那麽寶貝的清霜劍、祁紅都送他了,他竟然問她是不是舍不得。


  “我是怕你喝多了醉了,”端陽玩笑說,“我可背不動你。”


  既然不是舍不得,那他就會飲盡最後一滴。


  緊鄰著的端陽見秦異完全不改喝酒章法,也不再念叨。


  畢竟有人難得瘋魔,總要有人縱容,就像他縱容過她。


  坡下的星宿湖空明澄澈、波平如鏡,明月倒映在水麵,映出了上百個月影。忽有白鷺飛鳴而過,停在湖中央。


  端陽的目光也隨著白鷺遊移,“我還從來沒有晚上來看過,不過還是白天好看一點,下次我們白天來。”


  下次?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下次出門,他們或許就不再是同行看花人,而她又會帶誰來看她的星宿湖?

  “還有幾個下次?”他苦笑,輕聲問。


  “你說什麽?”


  少女的眼珠在夜裏漆黑如玉,透著懵懂。


  秦異又喝了一口酒,說:“沒什麽。”如此,是否能醉倒?和她一樣做一回癡人,不知道、不掛念,一樣無憂無慮。


  可她其實聽到了,明白他欲說還休、戛然而止的意思,雙手撐地,身體仰挺遠眺,語意低沉,“我也不想嫁人。”


  清醒的話最振聾發聵,白鷺劃然而去,秦異轉頭看她,但見她目光深遠地望著湖麵。


  身側的目光有些灼熱,端陽回看著秦異的眼睛,坦然一笑。


  六英夫人的苦心,幾次三番的相看,她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而且還有史嬋在前。


  及笄當日,史嬋與虞括的婚約已經定下,她又會有多少富餘。當初不知,所以她還能說那些風涼話,現在想來,虞括也堪為良配。


  “我現在終於理解嬋姐了,嫁給一個認識的總比不認識的好。”


  認識的……


  “霍景嗎?”秦異捏著壺頸問。


  “景哥哥?”她竟然還認真想了想,“挺好的,如果是景哥哥……”


  她當然會覺得好,所以她才會明知道隱含的意思還替趙王賜劍。霍景也不同於六英夫人安排的郎君,趙王的默認已經變成暗示。


  所以她會如願。


  可他不希望她如願。


  他按住她雙肩,語氣惡劣而強勢,“不可以!”


  “什麽不可以?”她不懂他的突如其來。


  什麽,都不可以!


  不可以替那個人拿劍,也不可以喝那個人的酒……


  可她還要喋喋不休地說那些學劍的過往,說他們的兩小無猜,說:“他人很好,一直就像大哥哥一樣照顧我們。”


  他不想聽!


  不要再說!


  隻要看著他!

  他捏住她的腮靨,強迫她閉嘴。


  “秦異?”她滿臉疑惑地看著他,握住他的手臂。


  她的手是涼的,風也是涼的。


  氣血卻開始翻湧,手不自覺顫抖。他想抓住什麽,可此時此地的一切,都不是屬於他的。


  明年,他就會離開這裏,像那隻踏野孤鷺。縱有花香鳥語,離開時也義無反顧。


  他能留下什麽?一切都會像涼風散去,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你醉了嗎?”美麗的幻影問他,用最溫柔的話語撕裂他的表情。


  汙濁的水再藏不住,順著那些視而不見的縫隙突破冰層,發出冰川崩裂的聲音。


  一定是猙獰而醜陋。


  於是他捂住這雙漆黑的眼睛,然後輕輕吻住幻影的雙唇,如初春桃花瓣一樣鮮嫩,而冰涼。


  在所有的夢裏,他都不敢吻她。


  因為不想承認,欲因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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