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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萬裏歸來顏愈少

  天高雲淡,風過暑散。木桶裏的井水在院子裏曬了一個多時辰,秦異伸手探了探,不涼不熱,剛好適合用來清洗棋子。


  但凡不能一個人做的事,秦異都不太接觸。他也不太下棋,因為無人對弈,即使有時無事會擺一局殘局,但三兩天也未必能破。棋子就這樣擺在棋盤上,難免有些積灰,故而他每半年都會洗一次。


  黑白雙色共三百六十一枚棋子,都是瓷製的,談不上貴重,但他總是按照宮裏的習慣,用溫水浸洗。


  用幹淨的布一粒粒抹幹,秦異正在將棋子收進棋盒,終南進來稟報,端陽公主來了。


  又來了?

  秦異腦子裏一瞬間閃過這樣的想法,還沒有長考,已經開口讓終南把端陽帶進來。


  額角有微微汗意的端陽提裙走進,不用招待,十分熟稔地坐到秦異對麵,見秦異將手裏的一粒白子扔進棋盒裏,好奇問:“你要下棋,一個人?”


  “沒有,隻是剛洗了棋子而已。”秦異將收拾好的棋盒蓋好,又吩吩咐南取來杯盞與清水。


  “那我們來下一盤吧。”君子四雅,琴棋書畫。正好讓她看看,他是不是於文於雅,樣樣精通。


  聞言,秦異又將蓋子揭開,把白棋推到她麵前,示意她先行。


  “我才不要你讓,我們猜先,”端陽隨手抓了一把棋子,“你猜是單是雙?”


  “雙。”秦異隨便猜了一個。


  秦異話音剛落,端陽鬆開手,掉出五粒棋子。她有些得意地說:“是單,你猜錯了,我執白先行。”


  這樣樂嗬,他看她也挺想先走這一步,但願她不要先行也輸太慘,那樣太丟臉了。


  起勢結束,秦異大概看出端陽的棋力,於是收了棋路,一邊落子左上角,一邊問:“公主不是說今天要陪六英夫人去參加紅楓宴嗎?”


  “什麽紅楓宴,”端陽瞧出破綻,緊接著落子,揶揄說道,“蘄山上的楓葉有些還是青的,不知道母妃為什麽要設宴,還硬要帶我去。一排排全是一品夫人,倒是也有幾個女郎,可我都不太認識。後來母妃讓我們幾個小輩到一邊兒去玩,我就趁機溜了。”


  小輩之中,自然不止女郎,這樣的宴會,當然也不隻是為了看楓葉。


  這是第幾次了?打從她及笄以來,總是有這樣那樣由頭的遊宴,大部分是六英夫人主持的,多有世家子弟,趙王也默認。


  其中苦心,不言而喻。


  然而小公主好似還不太開竅,總能找到機會偷溜,反倒是來他這裏勤了很多。


  可再不通,也擋不住各世家睽睽眾目、大獻殷勤,一切隻是早晚的問題而已。


  那就再晚一點,再晚一點……


  秦異抬頭看了一眼端陽,她還在等他落子。


  她若出宮置公主府,於他……之謀事,有大害,他這樣想。


  “一步棋,你怎麽想了這麽久?”端陽見秦異一直盯著棋盤,無端陷入長考,等得有點心急,打趣說,“你是不是棋藝不好?”


  “無人對弈,自然棋藝不好,”這盤他要和棋,而且要和得不留痕跡,沒有輸贏,才會讓人念念不忘,“你以後無事,可以常來。”


  “好呀。”端陽見棋盤上局勢,想秦異原來除了騎射,也不是什麽都會,倒有幾分可愛,十分高興地答應。


  “哦,對了,”想起騎射,她又憶起一事,“今年的曲圍秋狩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想不想去?”


  王室四季的狩獵,不知凡幾,她每次都會來問他一句,然後他每次都會拒絕,連理由都是一樣的,這次也不例外:弓馬不熟,不去。


  “一年之中,以秋狩最盛大,你不是說你沒去看過打獵嗎?”她仍然記得那次吃鹿肉時他露出的落寞表情,他不去看看實在可惜。


  “不用了。”他對馬射實在沒什麽好印象,任她如何巧舌如簧也不會改變。


  “去了也不是一定要打獵的,就去看看也可以。你真的……”


  端陽還要勸秦異,背後傳來一陣甲片相撞脆聲,混著少年一聲嘶喊:“阿姊!”


  是在叫她嗎?

  這個聲音,陌生又帶著熟悉,一時激紅她眼眶,手中的棋子也應聲掉落,在棋盤上打了個圈。


  她回頭,看見日日思念的少年郎,身著甲衣,疾步進來,英姿颯爽。


  她摸著桌角,慢慢走到他麵前,想要抱他,卻摸到他身上烏黑冰涼的鐵甲,“阿……翊。”


  她的阿翊長大了,原本略有肥肉的臉被武寧的風吹出棱角,眉眼剛毅,個子也如蕭蕭翠竹躥得老高。


  “你長這樣高了。”分明是開心的事,她卻有點哽咽。


  “阿姊,我好想你!”他又叫了她一聲,猛地抱住她。


  鐵甲硌得她生疼,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下來。


  她抱住他,攀住他的手臂,卻聽到他輕輕冷吸了一口氣。


  “你怎麽了,”端陽連忙鬆開趙翊,摸了摸他的手,擔心問,“受傷了?”


  “沒有,前幾天和景大哥比試磕了一下。”一些青紫,在軍中是稀鬆平常的事,他不太上心,說得也雲淡風輕,但端陽顯然不放心。趙翊不想阿姊總是替他擔心,又說:“景大哥也回來了,就在後頭。”


  怎麽他們都過來了?

  正想著,又有兩人前後進來。


  為首的青年俊才,大概十九二十歲,亦是一身黑甲。手扶長劍,紅披獵獵,身姿岩岩如蒼鬆孤立,氣勢健健似驕陽臨照。


  常年行軍,自帶一股嚴肅之氣,盡管他麵有笑意,端陽還是下意識站好,乖巧叫了一聲:“景哥哥。”


  挺拔而立的霍景應了一聲,笑說:“兩年不見,端陽越來越漂亮了。”


  突然被誇,端陽揪著自己的腰帶,羞澀一笑,“沒有……”


  “人靠衣裝。她今天本是陪六英夫人赴宴的,打扮了一番,自然是漂亮的。”一同前來的還有虞括,插嘴調侃了一句。


  此話確實惹笑了霍景與趙翊,端陽卻撇過頭去,看也不看虞括一眼,“我不要同你說話。”


  自從虞括進衛尉寺,忙多閑少,今天才第一次和端陽打照麵。這個態度,卻叫人好生奇怪。


  “公主殿下,”虞括叉手而站,不解問,“我最近忙裏忙外,自認不曾得罪您,如何得您這樣橫眉冷對?”


  “你自己心裏知道。”端陽咬牙切齒地說。


  還是為了史嬋,可這事他也束手無策,誰能想到端陽及笄她都不回來。


  “她人都不在這兒,萬事休矣,”虞括攤攤手,“要不然公主殿下去書一封,叫她回來?”


  “你自己怎麽不寫信叫她回來?”


  笑話,他的信,八成會被史嬋祖父截下,然後原路退到他手裏。何況史嬋是什麽性子,要是在信裏服個軟就能讓她回心轉意,也不至於此了。


  虞括一時啞言,歎氣一口。


  才回晉城的霍、趙二人不知虞括與端陽所談何事,但從他們的對話與神情中知道並不愉快。


  為緩解這一時的沉默,霍景看向端陽身後的少年,明知故問,“這位是秦七公子嗎?”


  長身鶴立的公子,盡管委命於趙,也沒有半分卑怯,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盯著他。


  那樣的眼神,莫名讓他想起草原上蟄伏的野狼,隻是收斂了幾分銳利凶狠。


  “是,他就是秦異,”端陽正要介紹,趙翊已經搶話草草帶過,拉著端陽往外走,“阿姊,景大哥,我們走吧。”


  無法掙脫的端陽被帶出門外,回頭看了一眼秦異,見秦異點了點頭,抱歉笑了笑,才安心和趙翊離開。


  同來的虞括卻沒有和他們一起離開,於是秦異問:“子括不走?”


  “你要趕我走?”他們久別重逢,他可不想打擾。


  “豈敢。”


  “我今日好不容易休息,趙翊那小子在紅楓宴找不到端陽,就以為端陽在我那裏。找上門來不見人,又拉著我到這裏來,可沒少折騰我,”虞括一邊絮絮叨叨抱怨,一邊坐到秦異對麵,看見下了一半的棋局,白子局勢大好,口中嘖嘖,心想秦異棋藝不過爾爾,便想占個便宜,“下棋呢,我與你下。”


  已經輪到白子走,秦異示意虞括繼續落子,問:“剛才那是何人?”


  “那是霍景,字伯行,長平侯霍桓將、軍長子。伯行承襲家風,從小在軍中曆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用兵靈活,不拘古法,曾兩次功冠全軍,十七歲已得王上親封少、將、軍、長平世子,承襲爵位。”


  如此年少,已戰功顯赫,實在讓人豔羨。


  “他和端陽公主、九公子,好似很親密?”從她的稱呼中已可見一斑,她又何曾那樣笑過。


  “他們三個的劍術,都是霍大將、軍教的。一起練過劍,自然親密一些。”說起霍景的劍藝射術,虞括也隻有望洋興歎的份。


  “子括何故歎氣?”


  “今年的秋狩伯行肯定會參加。往年我還能爭一爭,今年肯定非伯行莫屬,”狩獵的興致憑空被打擊了幾分,麵前的局勢也越來越不妙,虞括眉頭微皺,大概明白秦異之前在給端陽喂棋,十分認命地問秦異,“曲圍秋狩,你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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