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殘妝和淚汙紅綃
四季分明的晉城春短夏長,三月初時的日光照在身上,已經能感覺到一點燥熱。正是這些微的熱氣,讓端陽夜間有些不安神,早晨醒來,時時是倦倦的。
正要為端陽梳頭的結因見到公主左眼下有一星點紅腫,驚道:“公主,你臉上怎麽出紅疹了?”
“什麽?”坐在妝台的端陽捧起小鏡子,湊近一照,腫的地方還沒一粒芝麻大,用手碰了碰,並不覺得疼,於是無所謂地說,“什麽紅疹,我看是蚊子咬的,沒什麽事。”
“這個時候就有蚊子了?我看是公主天天想著秦公子的事,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臉上才生出這東西的。”
“你胡說什麽!”端陽一下扔掉棱鏡,“我哪裏睡不好吃不香?再說了,這些和他有什麽關係!”
這麽多天了,氣還沒消……
“好好好,沒關係沒關係,是我說錯了。我先幫公主梳頭。”結因拿起妝台上的梳子,如是哄道。
她不知道公主和秦公子之間又生出了什麽嫌隙,打從清明那天從秦公子處回來,公主便一句不許提秦公子,今日旬休也不說出去。但生氣歸生氣,還是舍不得人家,前幾天還叫她偷偷送了人參等滋補之物過去。
算日子,她今天又該跑一趟了。
待到辰正時,結因帶著東西出宮,端陽也開始讀書。
念的是一直沒讀完的異國誌。因為會經常碰到難解的地方,要圈出來到時候請教呂信,所以端陽讀得很慢。
今日一章都要看完了,結因卻還沒有回來。
端陽有些擔心,正要派人去尋,結因小跑著進來,口裏喊著:“公主,不好了!秦公子的手化膿了!”
“你說什麽!”手裏的書掉到案上,端陽連忙起身,走到結因麵前細問,“請太醫了嗎,子異現在怎麽樣?”
“不知道,我趕到的時候,終南正要去太醫署,但聽說一直在發燒。”
“怎麽會?”上次結因去看不是還好好的嗎?
端陽有些慌神,提裙就要往外跑。
可又想起他那天的話,那些過分的話。
端陽鬆開捏裙的手,駐足不前,“我又不是太醫,去了有什麽用,還平白給人家添堵。”說不定還會氣得人家病得更厲害。
“不去!”端陽坐回原位,撿起書繼續看,賭氣似地說。
但她哪裏能看得進去。
相伴多年的結因自然看出了端陽的故作無情,跺了跺腳,上前抽走端陽手裏的書,硬拉著她出宮,“與其自己生悶氣、白擔心,不如去說清楚,好也罷歹也罷,總算有個交代。”她最不想看到公主不開心的樣子。
完全不理會端陽矯情無力的抵抗,結因拉著扭扭捏捏的端陽徑直而去,趕到秦異邸館時,葛冬青才幫秦異重新處理好傷口出來,臉色有些不善。
善於分辨臉色的端陽連忙攔住葛冬青詢問,葛冬青虛偽假笑,語氣和善地說道:“告訴秦異,他的傷口要是再不注意,右手就別要了。”說完,微笑的眼角化作緊皺的眉頭,用力振了振袖子離開。
這麽嚴重?
端陽被葛冬青的話和態度嚇到了,也顧不上自不自在,奪門而入,開門見山質問:“你到底怎麽搞的,天氣也不熱,傷口怎麽就化膿了?”
剛包紮好傷口的秦異正倚坐在榻上,披著一件單薄春衫,見端陽進來,淺笑,“公主來了?”
隻用一眼,他遠遠看見她臉上有一粒紅點,於是起身走到她麵前,看清了她確實紅腫了一小點,指了指她左眼下,問:“你臉怎麽了?”
“是我在問你,你不要轉移話題。”
“你臉怎麽了?”他卻硬要問出一個無關痛癢的答案。
“被蚊子叮的!”端陽不耐煩地回答,責問他,“你有心情關心別人的臉,不如好好關心關心你自己。你真想以後連字都寫不了嗎!”當時見了那麽多血,她已經被嚇得不輕,現在他還要嚇她,明明她還要生他的氣。
她吸了吸鼻子,覺得委屈。
眼睛微微發紅,真是個可憐的小公主。
為了安慰泫然欲泣的小公主,他堅定地告訴她:“我不會寫不了字的。”就算右手真的再難握筆。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秦異攏了攏外衫,走到案邊,左手執筆,本想隨便寫幾個字,靈機一動,叫端陽過來坐到對麵的繡墩上。
她當然不會乖乖聽話。
於是隻能他沾好墨,走到端陽麵前,“閉上眼睛。”
端陽不知秦異意欲何為,不但不聽,眼睛反而得更大,像隻戒備的貓。
“不閉眼睛,到時候可別躲。”說罷,秦異抬筆就往端陽臉上去。
冰涼濕意貼上眼下的肌膚,端陽下意識閉眼往後躲,卻被秦異的胳膊按住,還被他呼喝,“說了別躲。”
覺得過了很久,毛筆才從她的臉上退開,她伸手要摸一摸,被他捉住不老實的手,“別摸,墨還沒幹。”
“你在我臉上畫了什麽?”她眉頭緊皺著問。
“一朵花,剛好遮住你臉上的紅痕。”
“哪有拿黑墨點妝的,”端陽無言以對,又問,“你是左撇子?”
對麵的秦異又用左手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字體瀟灑,又是和右手字完全不同的風骨,算是默認。
“可你平時都是用右手。”她從來沒有發現過異常。
“刻意糾正過,不過有些事還是會更習慣用左手。”
比如章刻嗎?難怪割傷的是右手。端陽恍然大悟。
“為什麽要糾正?”她八妹也是左撇子,卻沒有被強迫糾正,父王還說左撇子的孩子聰明。
可秦庭不同於趙宮,他也不是趙國八公主。和別人不同就會引人注目,這對他來說不是好事。
然而他選擇詼諧回答:“因為找不到左手琴。”
此時秦異的笑真的越看越刺眼。
“你還笑得出來?葛太醫說你的右手都快廢了,到時候你拿什麽彈琴!”
“他騙你的。”秦異低頭看了看自己纏了幾圈白布的右手,覺得值得,至少她還願意來探病。
“給我看看你的手。”端陽不相信葛冬青拿這種事騙她,走過去抓住秦異的手要好好看看。
才碰到秦異的袖子,秦異已經把手藏進袖子裏。
端陽的動作凝固在半空中。
對了,他的傷是她害得呢,怎麽會樂意給她看,他甚至不想看到她這個人。
那就如他所願。端陽冷笑一聲,就要起身離開。
卻被他拉住。
他忙問:“你要去哪裏?”
“不用你管,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了,秦公子。”
又是這個稱呼。
時光好像倒流回清明那天,混著她毫不留戀離開的腳步,她的告別變得異常刺耳。
傷口突然又那樣疼痛起來,慢慢侵蝕全身,最後攫住他的心髒,讓他呼吸不得。
是這份疼痛,讓他又要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手下的力氣,好像要捏碎她的手腕。
他知道等自己平靜下來又會懊惱此時此舉,像那幾日一樣,徒對著空落落的屋子以及安靜擺在幾子上的章刻,獨自凝愁,可他克製不住這份暴虐。
“放開我!”她用力掙紮,卻毫無作用,他隻會越抓越緊,讓她徹底崩潰,“秦異你有沒有道理?你自己刻章傷了手,憑什麽怪我?我這輩子第一次發燒還是為了給你送禮物呢,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你的錯。”
淚水最後還是流了下來。從清明積蓄到現在,一滴清淚從桃粉色的眼眶滑落,經流墨色花紋,混成濃黑,滴落在他手背。
灼熱的淚水,燙得人手抖。
他漸漸鬆開她的手腕,看見她雪腕玉臂上已經微紅。
“對不起,”他抬手,包住她半張臉,用拇指輕輕抹掉她眼下的黑色淚痕,“我隻是怕傷口嚇到你。”
膽小的公主不經嚇,而人們又都愛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