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冰泉冷澀弦凝絕
回宮之後,端陽應召去見父王,在殿下站了許久,父王才擱下閱完的折子又拿起一本,語氣平淡地問了一句,“回來了?”
“是。”端陽答道。
“說好的初八,你怎麽今天跑回來了?”
“兒臣想和父王、母後、夫人一起過元夕,所以就回來了。”端陽討巧回答。
“和父王一起過元夕?”借口太拙劣,趙王哭笑不得,還要故作嚴肅,“那你怎麽一回來就跑去了秦異的府邸?”
“兒臣自知有錯,自請思過一個月。但又舍不得大半年不見的朋友,就想趁機見一麵再回宮。”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不過思過一個月也太輕了,自請也就請個意思,這樣的小心思都瞞不過趙王,“那怎麽不見你去見虞括?”
“虞括惹得嬋姐不開心,兒臣不想見他。”
還是那個愛憎分明的六公主。
“如此,就按照你說的,思過一個月吧。”趙王被她逗笑,輕輕放過嘴兒甜的小女兒。
“那……能不能等元夕過後再思過。”
“你不是回來陪寡人過元夕的嗎?”趙王反問。
端陽聽懂了,歡歡喜喜告退,又去給六英夫人請安,才回了寢宮,關起門來和結因慶幸有驚無險。
說得有些口幹,嗓子發緊,端陽叫人上茶,飲罷再開口,聲音已經沙了。
結因亦不知因由,十分擔心,便要起身去傳太醫。端陽見天色已晚,怕驚動六英夫人與父王,況且又不覺得喉嚨疼痛,心想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扯住結因的袖子不讓她去。誰知還沒撐過半夜,端陽就發起熱來。
無病無災的公主第一次發燒,整個人已經化身熱炭,神智不清,連呻吟也沒有,隻是冷縮在被子裏發抖。結因也是偶然醒來看了一眼才發現,摸了摸端陽的額頭,滾燙,當即就慌了,連忙叫了太醫。
一時之間,整個寢殿擠滿了人,伺候的侍女、六英夫人、太醫,紛紛圍在榻邊。
待到太醫診完脈,六英夫人焦急問:“端陽如何?”
年輕太醫盥了盥手,回答:“公主旅途勞頓,致使風邪入體。臣先為公主針灸,再服一劑湯藥,汗發出來就好了,夫人不必擔心。”
診治的是太醫署的後起之秀,醫術高超,聽他語氣輕鬆,六英夫人放心了不少,“麻煩太醫了。”
於是針灸擬方煎藥,送服下去的時候已經四更,待到藥效上來,又是一個時辰的事。
忙裏忙外,不眠不休。關於這些,昏睡的端陽並不知道。
她醒來在黃昏日暮,全身無力,隻能感覺到自己的腕子在一個溫暖的手裏。
頭貼著枕頭右轉,隔著一層輕薄白紗,她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坐在她榻邊,著一身黑綠色太醫署官服,氣態昂藏,正在為她把脈。
好眼熟……
“葛……”卻隻能發出氣音,不知是氣虛還是喉嚨沙啞未好。
青年聽到她在叫他的名字,發現她已經醒了,精神還好,微笑著替她說完,“葛冬青。”
是的,葛冬青,“葛覃”的“葛”,“冬天”的“冬”,“青色”的“青”,她想起來了。他上次穿的是白衣,所以她沒能一眼認出來,她一直想再見見他的。
於是她笑著又叫了一聲:“葛大夫。”雖然氣弱。
“公主醒了就好。”
“我……怎麽了?”
“公主昨日夜裏發燒,現在燒已經退了七八。”幸好遇上他昨夜當值,若換宮中保守的太醫,此時可醒不了。
“可我還是頭暈,沒有力氣。”
“燒還沒有完全退,頭暈沒力氣是正常的,稍微吃點東西就好了。”
“那我的喉嚨呢?”
“也是風寒所致,隻要這幾日不出聲,隻腫不疼。”
所以她這幾日都隻能像這樣用氣聲說話,若是環境嘈雜些,她就是個小啞巴,“那我什麽時候能好?”
“病來山倒,病去抽絲。”
意思就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端陽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她以為自己聽懂了,結果沒想到燒退就用了八九天。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好了,可還是要吃藥調理。六英夫人更是不放心,一直不許她出門。
就當是禁足思過了,她也沒什麽怨言。
可那個藥真的太苦了。
喝了幾日,她實在是不想喝了,偷偷把藥倒在庭中樹下,連結因都不知道,結果葛冬青替她請脈,突然問起:“公主把藥倒了?”
“怎麽會!”她當即否認。
指下的脈搏快而有力,葛冬青已經有了判斷。
葛冬青示意端陽換手,診了一會兒,說:“公主身體很好,所以好得也比別人快。但是病好了,並不代表身體好了。若不好好調養,身體便會有虧損。公主的身體一日沒有調理好,太醫署的藥便會送一日。”
話已至此,端陽知道沒有瞞過葛冬青,好奇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臣從庭中經過,聞見了藥味。”不過試探一問,她的脈搏徹底出賣了她。
端陽不知道自己說謊時的脈搏有多快,隻讚他,“你鼻子真靈。”
“終年與藥草為伍,醫者大都鼻子靈敏。”
“你學醫多久了?”
“從五歲起,至今已有十五年。”
“五歲?五歲怎麽學醫治病?”她五歲的時候字都沒認全。
“隻是認藥背書,不求甚解。七八歲時,才開始學藥理行經。真正給人診脈,已經是十三四歲時的事了。”
“好厲害……”
她在宮中憋久了,也沒有個說話的人,覺得葛冬青的經曆很新鮮,想問他師從名醫,第一次看的病是什麽,他已經收拾好藥箱,告辭離開。
端陽不好耽誤他,讓結因送送他,心想可以明天再聽他講故事。
第二日,葛冬青按時來請脈,端陽問出昨天沒來得及問的問題:“我聽說你的師傅是葛仙翁,他是不是隻看疑難雜症,那你第一次看病難嗎?”
“家師確實是葛仙翁,”葛冬青竟不知世人對他師傅有這樣的誤解,亦或隻是不諳世事的公主如此理解,有些想笑,“確實有很多重症之人找師傅醫治,但是師傅也會給山下的村民看診,所以臣第一次看的病,不過是普通的風熱,不過因為是第一次,摸脈摸了很久,還診錯了。”
端陽聽罷哈哈大笑,“那你師傅罰你沒有?”
“師傅脾氣很好,不曾罰過臣,”提到師傅,葛冬青語氣溫柔,似十分懷念,一邊收回脈枕,“今日的脈已經請好了,臣先告退了。”
他把脈可真快,端陽心想。
再無聊她也不可久留他說話,隻能每次趁把脈時說上一兩句,如此三四天,她竟也學會了甘草黃連。
在黑湯苦藥中度過了辛苦的一月,天氣開始回暖,猝不及防襲來一陣春寒,爐子裏慢慢減下來的炭又開始火熱燒起來。
端陽看著一絲飛灰也沒有的銀絲炭,一拍額頭,突然想起正月裏想讓結因給秦異送炭,結果一病就忘了,連忙讓結因帶了炭去秦異府上。
多日不見,也不知秦異在忙什麽。練琴還是練字?哎呀,他不會在太學念書吧,那結因可見不到他了。
端陽呆坐一邊等著結因回來,侍女喊了兩聲她才回神。
“公主,太醫來請脈了。”
“哦,”確實是時候了,她都忘了,“快請。”
來者卻不是葛冬青,而是年近四十的陳太醫。端陽細問方知是父王最近精神有些萎靡,傳了葛冬青去看診,以後她的脈便由陳太醫請。
出不了這個門,現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端陽心中默歎了一口氣,伸出了手。
幸好沒過幾天藥就停了,六英夫人這才準許她在宮中閑逛。
可隻是聊勝於無而已。
這日一大早,端陽前去六英宮請安,陪夫人用了早膳,聽夫人吩咐綠蒲去太宰署取日用之物,連忙討好說:“兒臣替母妃去取。”
“你又想跑出去玩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太宰署就在宮城,兒臣如何出得了宮。”
六英夫人隻當端陽有別的方法跑出去,覺得關了她一個月也夠了,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說:“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你要是回不來,我就再關你半個月。”
端陽拚命點頭,當即就跑去了太宰寺,替六英夫人取了東西,拐個彎就去了太醫署。
太醫署內,葛冬青正在配藥,剛戥好最後一味,抬頭看見端陽公主站在門口,躬身一揖,笑問:“公主怎麽來了?”
“我替六英夫人取東西,順便來太醫署看看,”說著端陽跨門而入,走到藥台前,指著他剛才用的小銅秤,問,“這是什麽?”
“戥子,用來秤藥的。”葛冬青一邊包藥一邊解釋說。
端陽見他已經不用,拿過來玩了玩,又問:“我聽說你最近去給我父王看病了,我父王身體還好嗎?”
藥紙沒折好,撒出來一塊天麻,葛冬青撿起來重包,回答說:“還好。”
“嗯,”端陽點點頭,把手裏的秤伸到葛冬青麵前,“這個怎麽看?”
“這是一兩……”葛冬青指著秤杆上的刻痕一點點教她。
學生太好奇,老師也很認真,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門外不遠處一個淺青色身影。
他站在春初微弱的陽光下,卻被日光恍得睜不開眼睛。
微縮的瞳孔裏映出少女高興得搖頭晃腦的背影,他聽見她說:“我前幾天翻書,冬青,原來是一味藥材。”
葛冬青回答:“是,氣甘味苦,性涼無毒,去風虛,滅瘢痕。”
以葛冬青之能,必定與醫書上一字不差。果然,她誇道:“你記性好好。”
原來她從來不吝讚美之詞,永遠一視同仁。
有風吹過,襲來一陣寒涼。他的四肢已經凍僵,再多的銀絲炭也暖不回來。
他不會用這樣冰冷僵硬的手指彈琴,給她。
僵直的四肢讓他成為一個完全靜默的旁觀者,可還是引起了屋內人的注意。
還在聞藥的端陽看見葛冬青一直微笑著盯著屋外,轉頭一看,看見秦異就站在外麵,隨手就扔下手裏的藥材,向他奔去,一邊喊著:“子異!”
“你怎麽來了?”她未曾想過能在這裏見到秦異,高興之餘又開始擔心,“你身體不舒服嗎?”
他不回答,隻是和葛冬青對視,麵無表情。
“哦,”端陽反應過來,和葛冬青介紹,“這是秦七公子異。”
從來溫和謙讓的七公子,不行於色時竟讓人覺得有幾分冷峻。
葛冬青向秦異頷首,微笑道:“秦公子。”
“子異,這是太醫署的……”
不等端陽說完葛冬青的來曆,秦異已經開口,稱他全名,“葛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