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碧玉妝成一樹高
二月廿一,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許久沒有來上課,再踏入學宮,秦異竟然生出一股陌生感。
他以為他應該是第一個到的,結果一進門,看見端陽正坐席間,趴睡在案上。
上次好像也是這樣,她來得比他還早。
來了卻是倒頭睡,腿不麻手不酸嗎?沒休息好的話,有這個空閑,不如在榻上多躺會兒。
秦異正要靠近,準備脫下外衫蓋在她身上,許是他的腳步過重,還未走幾步,她已經醒了。
她沒有想到他今天會來,臉上掩不住的高興,問:“你怎麽來了,是都好了?”
好不好他都不想今天就來的,但他昨日跟著虞括在晉城逛了半圈,病愈的事自然瞞不住,隻能今日就銷假上課。
他看她也沒那麽憔悴,是虞括誇張了。
“是,已經好了,”他回答,指了指她的額頭,問,“公主額頭上怎麽了?”
端陽順著他的指向摸了摸自己左邊額角,有一條淺淺的凹痕,隨即反應過來,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說:“是這個硌的。”
霜雪凝成的皓腕上戴著一個銀白的鐲子,鳳鳥花草鏤於其上,縫隙處都閃著光亮。聽說能把銀戴亮的人身體好,如此亮白的銀鐲子,他也是第一次見。
隻是這鐲子過於玲瓏小巧,隻比她的手腕大一圈。
秦異好奇問:“這麽小的鐲子,公主是如何戴上的?”
她一邊轉了轉手上鐲子,一邊回答,“這個是我打小戴的,現在已經取不下來了。”
喔,難怪。
秦異坐回自己的位置,終於放平了一直往下墜的袖子,於是從中掏出一個小袋,還給端陽。
是她上次留下的蜜餞袋兒。
端陽接過,覺得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裏麵已經裝滿了蜜棗。
宮裏司食的宮人從來不許她吃這麽多的。
她偷偷瞄了秦異,他正在專心看書,目不斜視。於是她撚起來吃了一顆,仔細回味,“好甜,還有桂花味兒,是在宋記買的?”
甜不甜他不知道,不過那樣黏糊糊的,肯定甘膩,但是濃鬱的桂花味他聞見了。她一嚐就知道出自宋記,看來她和虞括一樣,對這些也很熟悉。
秦異點頭,側首,見她笑嘻嘻的,推測味道大概還不錯。
她把蜜餞送到他麵前,問:“子異你吃嗎?”
“異已經吃過了。”他不假思索回答。
“哦……”端陽又吃了一顆,想起,“對了,你知道嗎,嬋姐馬上就要及笄了。”
史嬋與虞括比他們倆大一歲,史嬋確實今年滿十五,但他並不知具體何月何日,幸虧端陽提醒,他才有功夫準備賀禮。及笄那天,他將賀禮交給迎賓之人,便去了堂中觀禮。
定遠侯家嬋姬的笄禮,盛大而隆重,為嬋姬加笄的正賓,請的是六英夫人。
三加三拜,嬋姬得字嫣如。聆訓揖謝後,方算禮成,至廳中開宴。
宴散他們卻未散。虞括將秦異與端陽叫到後院,本想四人私下聚聚,但史嬋遲遲沒來。
“嬋妞大概還脫不了身,”虞括坐在一邊,百無聊賴,見一邊的結因手捧著一個長物,猜到端陽今年送的生辰賀禮大概是一柄長劍,調侃說,“你們倆真是湊一塊了,一個喜歡藏兵,一個喜歡用兵。”
聽到虞括語出不屑,端陽不服氣問:“你又準備了什麽東西?”
“好東西,不告訴你。”虞括故作深沉地說。
“你能有什麽好得過我的定光劍?”
端陽與虞括還要爭吵,史嬋蓮步姍姍而來,“趁我不在,你們聊什麽呢?”
三層深衣還未換下,頭上的珠釵仍然華美。端陽看見如此麗人,上前摟過史嬋的胳膊,說:“嬋姐,你今天好漂亮啊。不對,以後該叫你嫣如姐姐了,還真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就別叫,左右一個稱呼而已。”史嬋無所謂地說。
“嗯,”端陽乖巧點頭,拉史嬋到結因麵前,說,“虞括說我送的東西不好,嬋姐你快看看,喜不喜歡。”
史嬋打開結因捧的盒子,從中拿出定光劍,寒光照肝膽。
一邊的虞括看著就覺得害怕,玩笑說:“她馬上就要談婚論嫁了,你送她這麽危險的東西,小心她找不到夫君。”
心悅之情頓時被澆滅了不少,史嬋啐了虞括一口,“你亂說什麽!”
“我們別理他,”端陽也覺得虞括討厭,催促史嬋道,“嬋姐快試試。”
史家隻有嬋姬一個女兒,除了受盡寵愛,也沾了一身男兒氣,譬如她此時隨意擺弄的劍法,就十分剛強有力。
虞括在一邊看著,靈機一動,叫史家的侍婢去取把琴來,對史嬋與秦異說,“琴聲劍舞相配,才是絕妙。子異,彈一曲罷。”
琴不悅人,但卻逃不掉悅人。這本沒有什麽,但他此時卻不想彈。
秦異正要拒絕,史嬋已經發怒,把劍扔給虞括,“誰要舞劍,要舞你舞!”
虞括順手接過定光劍,背手持劍,立馬改口認錯,“別氣別氣。嬋妞,看我給你帶了什麽禮物?”說著,他讓小廝呈上木盒,打開,裏麵正是那日他與秦異一同在間關坊挑的琵琶。
果不其然,鑲鈿嵌寶的琵琶搏得美人一笑。史嬋一掃之前的微怒,高興問:“給我的?”
虞括點頭,“彈彈看?”
史嬋依言彈一曲小調,仍是《南歌子》。虞括聽出前奏,彈劍作歌,唱得卻是另一詞:“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
聲停歌罷,史嬋問虞括:“如何?”
“嗯,看來鹿肉沒白吃,”虞括卻有些惆悵,湊近史嬋問,“嬋妞,你老實和我說,我做你夫婿,你願不願意?”
“我看你是酒又喝多了!”這大概是虞括說過最討厭的話,史嬋臉上忍不住泛紅,一把把琵琶推到虞括懷裏。
“那可不太妙了,我爹正準備和你爹商量我們倆的親事呢,你要是不願意嫁我,到時候該變成怨婦了。”那日他才挑好琵琶就被叫回去說這事,可愁了他好幾天。
虞括給史嬋支招,“趁現在還沒定,你快去和你爹說你不願意嫁給我這個紈絝。”
“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史嬋坐在一邊,不為所動。
“傻妞,這回真沒騙你……”虞括還在勸說史嬋,前堂有人來傳他們兩個過去。
虞括無奈歎氣,“好了,來不及了。”
事態變化之急迅,端陽還未反應過來,隻得暫時在此處等待,靜觀其變。
桌上擺著虞括讓人取來的琴,還有匆忙放下的劍與琵琶,端陽湊近看了一眼,讚道:“這把琵琶好漂亮啊。”
秦異打趣說:“價格也很漂亮。”
“你怎麽知道?”
“子括買琵琶那天,異也在場。異還在想子括買了要送給誰。”
端陽摸了摸琵琶上嵌的七葉花,流光溢彩,“看起來確實價格不菲。”
“價格幾何倒是其次,隻是巧在剛好十五金。”
“嬋姐一定很喜歡,”端陽坐到桌邊,勾了勾七弦琴,問,“子異能彈琴給我聽嗎?”
剛才虞括提議時,她就有點心癢癢的。
聽她如此說,秦異也坐下,問:“想聽什麽?”
“隨便,都可以。”
偷懶不想挑曲子,就拿隨便推給他。秦異也沒有多想,隨手一彈,即是《梅花吟》。
午間已開始慢慢變熱,席上她又喝了酒,便有些倦倦,於是趴在一邊。
分明是清正醒心之音,她卻越聽越困,一曲未半,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秦異捂弦止音,側頭看她,無奈歎氣。
餘音傳過假山,有陳太醫之女玉薇經過。陳玉薇來參加笄禮還未離去,行至此處恍惚聽見嫋嫋琴音,便尋聲而至。
未到近前,琴音已斷,看見一位少年坐在庭中,身前擺著一把羲和式之琴,側頭垂首,柳葉擋住了他的麵龐,日光從枝葉的縫隙淋落在他衣間。
陳玉薇走近彈琴之人,明明是極輕的腳步,卻惹得他轉頭。
一切皆靜,風撫細柳的聲音也能過耳。秦異好像聽到了生人靠近的腳步,回頭,還不知來者是誰,抬手到唇前,比了個靜聲的動作。
端陽趴在他琴邊,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