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日看盡長安花
九月好日光,庭中的香楓盆栽都紅了葉子。秦異便趁著好天氣,在庭中修剪枝條。
他自閑適,終南慌忙跑過來,說:“公子,端陽公主來了!”
手下一頓,枝條竟多剪了一寸。
她整個八月都沒來,秦異以為她不過圖一時教馬新鮮,便放鬆了,沒想到今天正是她旬假。
“就說我不在。”他把剪子交給終南,交代完就準備跑回書房。
還沒等他邁開步子,端陽已經進來,笑問:“誰不在?”
她聽見了,卻隻是調侃,可見並不在意。於是秦異假裝無事發生,鎮定問:“公主來有什麽事嗎?”
她理所當然地說:“教你騎馬啊。”
一句話又讓他想起前幾天七上八下的記憶,他的頭好像又開始發昏。
“騙你的,”見他神情緊張,端陽不再逗他,“你不喜歡,應該直接和我說的。”
那天在草場,秦異一直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樣子,她以為他沒事的,結果聽說他一回來就躺了兩三天。
她是真心想和他道歉的,但他若不喜,反而是她弄巧成拙了。
“怕拂了公主的興致公主不高興。”秦異回答。
“你什麽都不跟我說我才會不高興。”她脫口而出。
秦異一笑,不以為意,岔開話題,“公主既不是來邀我騎馬的,是為了其他的事?”
八月初時,她去給霍大統領送別,中旬有仲秋節,後來又忙著去信給景大哥幫忙照顧趙翊,所以她一個多月沒想起還有教秦異騎馬這件事。今天她本來是來叫秦異去草場的,不過他既不願,她也不勉強,便說:“公子來晉城有半年了吧,芳林寺去過了嗎,還有東華街西華街?”
“希音閣就在西華街,倒是常去,芳林寺也跟著子括逛過幾回,東華街卻沒怎麽去過。”他作為質子,日日出沒繁華之地總不太好,故而出門的次數並不多,去的地方也有限。
“老遠的西華街你常去,家門口的東華街你卻不走走,”端陽取笑他,“東華街比西華街還要熱鬧,雖然比不得芳林寺周圍,我帶你去看看吧。”
比起騎馬,逛街可輕鬆多了,於是秦異欣然應允。
東華街是晉城第三右縱道,距秦異所居不過二裏,故而他們徒步而去。
或許端陽舍去馬車的理由並不隻是距離不遠。東華街上商販眾多,攤位侵占大街,又有千百民眾,若不提前清道,駢車儀仗難以暢行。
這就是東華街,趙國國都的繁華一角。高樓連苑起,凡飲食花果、魚蝦鱉蟹、金玉珍玩衣著,無奇不有。
生於深宮之中,養於婦人之手。從前在秦國時,他從來沒出過宮城,若說逛市集,在趙國才是頭回。
秦國鹹城的街市是不是也是這樣熱鬧繁華?
走馬觀花,什麽也來不及細看,一切已從眼前掠過。
身邊的端陽突然撩起裙子蹲下,看著大水盆裏的金魚,用手戳了戳魚頭,驚得它們四竄。
雙手揣袖蹲在裏側的魚主人看見小姑娘一臉好玩的樣子,笑問:“小娘子,這魚兒好生漂亮,要不要撈一尾回去養著玩?隻要四文錢。”說著,從一邊拿起一個小竹網伸到她麵前。
端陽接過網子,正要撈魚,眼睛直溜一轉,拉秦異也蹲下,指著水裏遊來遊去的金魚,問:“你玩過這個嗎?”
秦異搖搖頭。
端陽低眉一笑,猜他也沒玩過,指了指魚主人身邊的小沙漏,說:“那個沙漏滴完,你要是能撈十尾,就能從中拿一條小魚回家。”說完,她示意結因給魚老板四文錢,魚老板隨即將沙漏反轉。
“趕快撈。”說完,端陽把網子硬塞到秦異手裏。
秦異仍然聽得懵懂,接下棘手的網子,在端陽的催促聲中,挽袖撈魚。
撈魚並不難,不過設定的時間隻是剛剛好。秦異撈到最後一尾時,沙漏裏隻剩下最後一點點沙子。
不過足夠了。
他的網子已經網住水中的金色鯉魚,它已無路可逃,卻還在掙紮。
一條鯉魚,如何掙紮,逃過這片羅網,也離不開池水,除非它一躍龍門,騰雲而起。
他是池中的魚兒,還是天上的飛龍……
一時走神,他的網子偏了,金魚趁機溜走,最後一粒細沙也從漏口滴落。
十全十美,隻差一點。
美麗的金魚,不屬於他。
秦異收拾網子,對端陽抱歉一笑,“異笨手笨腳的,應該換……娘子來的。”
“隻是玩一玩而已,”端陽一心盯著網子,隻是替秦異可惜,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輕鬆些,又拉著他往賣吃食的地方去,“我們去那邊。”
九月正是板栗成熟的季節,糖炒栗子的店鋪門口排起了長隊,他們也買了一份。
從紙袋裏掏出溫熱的栗子,端陽分給了秦異兩顆,又向他示範著輕輕掐了兩下,便剝出黃嫩嫩的果實。
秦異依樣掐了兩下,卻掰成了兩半,果肉仍陷在殼裏。
每次他難堪時,她總會笑,這次也不例外。
她抬袖掩笑,把自己剛剛剝好的那顆栗子給他,又示範了一次。
他吃下了自己剝碎的果實以及那顆完整的糖栗,粉甜軟糯,便又開始剝栗子。
騎馬他學不會,板栗他也不會剝嗎?
他好不容易剝出一顆完整的,要叫端陽看看,她已經吃上了綠豆餅。
一路上,走走買買,光糕吃了已經不下五種。
他們還要往前走,有一隊巡遊都城的金吾衛騎馬而來。
秦異還要往前走,猝然被端陽拉著躲到人群裏。
她似乎很緊張害怕,緊捏著他的袖子,低頭掩麵,不敢看馬上的人。
秦異覺得奇怪,抬頭看隊首的人,那人也朝他們這個方向看來,身邊的端陽喊了一句:“糟了,他看到了!”說完,她給結因隨便指了個方向,就拉著秦異往反方向跑。
她行事總是如此猝不及防,他還沒搞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也沒做好跑的準備,已經被她拉著跑了出去。
在人流密集的東華街,十三歲的少女像一隻敏捷的兔子,拉著他從人與人的夾縫中溜走,烏青的發和玉白的長帶,被奔跑的風吹起。
她如此熟悉這條街道、這座城市,過虹橋,穿小巷,帶著他七拐八彎,到了一家閑置的染坊後院。
她鬆開緊握他腕子的手,隔著薄薄一層衣料傳來的溫熱與柔軟也瞬間消失,隻留下一陣快跑後的心跳。
她喘著氣,說:“好了,到這兒他肯定找不到我們了。”
他也喘著氣,試圖平複自己異常的心跳,滿心憂慮,“公主今天是偷跑出來的?”一看見金吾衛就跑。
“啊?”她知道他誤會了,笑出聲,“當然不是,剛才領隊的是我二哥趙竣,他不喜歡我在宮外亂跑,每次看見我就要把我抓回去。”
她這樣大膽,也會有害怕的人。看她和結因配合默契,逃跑也不是第一次。
三缺一,並沒有妨礙繼續這次東華街之行。他們兩個一起逛了許久,一直到天晚,秦異提醒她再不回宮宮門要下鑰了,她才跟他一起回了東三街,和結因匯合回宮。
送走端陽公主,他回到寢臥之室,坐在榻邊,靠著柱子,抬袖掩麵,閉目休息,以此平靜心緒。
終南近前,看公子略有疲憊的樣子,請他出去用膳。
“我不想吃。”他回答。
他真的不想吃,不是因為上顛下簸反胃,而是他今天真的吃太多東西了。
他嘴裏全是甜甜的味道,嗓子齁得疼。
趙國的公主,這就是趙國的公主。他要有多少精力,才能時時這樣陪她胡鬧。
他不該招惹她的,或許那天故意落下玉佩是他此生做過的第二個愚蠢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