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朝端午浴芳蘭
每次趙翊死賴著端陽要什麽,端陽一般都會答應,但這次不行,因為她已經和史侯家嬋姬約好,端午那日去城西看龍舟競渡。
端午那日,漳水岸邊擠滿了人。她們兩個女兒家,打扮成男子模樣,站在漳水岸邊,混在人堆裏,聽舟上的人喊號錘鼓,劃槳爭先。
龍舟賽結束時,約莫是巳正時。史嬋因家中還有品花宴,看完競渡就回去了,端陽卻還想趁著難得熱鬧的時候多逛逛,和結因又走了幾圈。
街道兩邊有賣各種玩意兒的攤販,今天是端午,比平日裏還多了艾草雄黃。
逛了許久,因覺得漂亮好聞,端陽買了一隻蝴蝶形狀的香囊,艾草味道的。
她正拿著香囊湊近鼻尖輕嗅,抬眼看見一個少年筆挺的青色背影走在前麵。
他手裏抱著一大摞紙和筆,有些吃力的樣子。為了抱得更緊些,他往上顛了顛,卻甩落了一支筆。
一根竹杆狼毫滾到她腳邊,她俯身拾起,碰到少年撿筆的指,他連忙收手。
兩人一起起身,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別簪戴冠,杏黃長衫,分明是個玉麵少年郎。
斟酌了一下語句,他叫她:“趙公子。”
她微笑,將筆還給他,問候一聲,“秦公子怎麽在這兒?”
秦異接過筆,目示了一眼手裏的東西,“家中的紙墨快用完了,下人們又在忙端午的事,所以異自己出來買了些紙筆,順便逛逛晉城。公……公子是來看賽龍舟的?”
“你怎麽知道?”端陽驚奇。
“異老遠聽見漳水岸邊的叫彩聲,看公子打扮,所以這樣猜測。”
端陽點頭了然,“下午還有一場,你也可以去看看,好熱鬧呢……”
端陽還要說剛才龍舟賽的事,結因看見前麵宮車已按時而至,輕聲提醒端陽該回宮了。
聞言,端陽也往停車處看了一眼,問秦異:“我門正要回宮,不如送公子一程?”此處離秦異府邸尚有些距離,況且帶著這麽多東西,徒步未免辛苦。
“如此,便多謝公子了。”秦異感激道。
上車後,秦異端坐一側,將東西放在身邊,覺得不太整齊,又理了理。
坐在一邊的端陽看他收拾東西,注意到一卷貼有希音閣封紙的絲弦,問:“公子是為了買琴弦才大老遠跑到西華街來的?”
秦異順著她的目光瞟了一眼一邊的琴弦,明白她所言,笑說:“前幾天,琴弦斷在龍齦處,不能再續了。下人們又不懂如何買弦,所以異才親自來的。”
“公子愛琴,親自走這麽遠,”她指著那卷琴弦說,“希音閣的絲弦是最好的,很多人都會請希音閣的師傅配弦。”
“公主如此清楚,定也是愛琴之人。”
她連忙擺手,否認說:“我琴藝不精,是我老師愛琴成癡,這些都是我老師告訴我的。”
端陽的老師呂信,癡琴之名遠揚,教出來的六公主卻並沒有善琴的美譽,說起來也頗為有趣。
秦異嘴角微莞,說:“公主說笑了。”
如此閑言碎語間,馬車行至秦異府邸門口。
秦異拿著東西下車,交給出來迎接的終南,請端陽進屋一坐。端陽留了一句“宮中還有些事,就不叨擾了”,便乘車離開了。
回宮之後,端陽與六英夫人一起編了五色縷,晚上又赴了闔宮宴。
半天折騰下來,疲憊不堪,端陽正準備休息,結因拿著一枚玉來找她,“公主,車夫在您車上發現一塊玉,我看著不像是您的東西。”
坐在榻上的端陽拿過結因手裏的玉,翻看了一下,是一塊上好的鳥形脂玉,膩潤光潔,觸手生溫,掛著墨綠的穗子。
“這大概是秦公子的,”秦國崇尚玄鳥紋,這應該是秦國公子的信物,“你明天親自去還給秦公子吧。”
結因點頭,替端陽吹了燈,第二天依言去還了東西。
結因回來複命時,端陽正在抄寫呂信布置的功課,轉頭看見空手而去的結因卻拿著個木盒回來,問:“我讓你去還東西的,你怎麽還帶了個盒子回來?”
“這是秦公子讓我帶給您的,多謝您還玉,”說著,結因把盒子呈給端陽,“他說他還以為玉丟了,找了半天呢。”
端陽蹙眉,“你怎麽還收人家東西?”
“不收人家不讓我走,”結因瞟了幾眼盒子,“我瞧著就是個破盒子,不值什麽,就替您收下了。”
端陽接過,細看,確實隻是個普通木盒,簡樸無鏤。但終究是私自替她收東西,不可放任。
“再有下次,”端陽警告道,“看我怎麽罰你。”
“那下回,我就說,”結因一本正經地說,“我家公主禦下極嚴,亂收東西是要被打板子的,您要是想送,有本事親自去宮裏送吧!”
端陽被她逗笑,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我什麽時候打過你板子。”
“公主不生氣了?”結因推了推端陽的手,催促道,“打開看看唄。”
端陽依言打開盒子,便見裏麵放著幾張折好的紙。
她把盒子放到一邊,拿起紙箋,展開,看到開首三個字,拍案而起,“《光陵賦》!”
《光陵賦》,奚子之曲,久而未聞其音。
五年前,奚子病逝秦國樂宮,因未得傳人,《光陵賦》成為絕響。她的老師呂信酷愛琴音,十分惋惜,經常和她說起這件事。
沒想到,世上仍有《光陵賦》之譜,就在秦異手中。
端陽一聲驚呼惹得結因也十分好奇,湊近一看,十分驚喜,“這真的是呂大人心心念念的《光陵賦》?”
可不就是世人苦求的《光陵賦》嗎。
結因覺得端陽臉色憂鬱,不解問:“公主得了呂大人鍾愛的琴譜,怎麽還愁眉苦臉的?”
是的,老師若是看到此譜,必定欣喜若狂,但是……
“這麽珍貴的東西你也敢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與這薄薄幾張紙相比,她之前所贈清霜劍,也不過微末世俗之物罷了。
端陽把盒子推到結因懷裏,“還回去。”
結因揣著盒子,十分為難,“收東西容易,還東西難,這收都收了……”
結因話未說完,端陽一個冷眼過來,她隻得知趣閉嘴。
於是當天下午,端陽又去了東三街。
駢馬紅車臨府,與上回別無二致,隻是這次,她親自登門。
前兩次來時,端陽隻是覺得這裏位置偏僻而已,進門才知道門庭之內到底有多冷落。雖然府邸不小,但算上終南,上上下下加起來隻有七個奴仆。所用之器物,皆暗淡簡陋。
端陽跪坐在硬邦邦的席上,有些難安,秦異卻安之若素,給她斟了一杯水,請她一嚐。
端陽笑著接過,隻微微抿了一口,入口卻十分輕浮,甘滑勝山泉,是極佳的水,許多人熱衷求得的泡茶泉水也未必有此水好。
“這水……好輕靈啊。”端陽有些驚詫,他雖然居住簡陋,但細處卻如此雅致。
“府上沒有好茶,恰好前段時間無事,在書上看到養水之法,試了試,還不錯,”秦異又給端陽斟了一杯,“公主若是喜歡,異可以把這個法子告訴公主。”
原來趙翊所說沒有茶是這麽一回事,隻是可惜那個小子不識貨,還倒告惡狀。
說起來,她也不是什麽精細之人。
“公子好心,隻是我是個粗笨的人,學不來這些高雅之事,偶爾能來公子這裏嚐一口就罷了,自己整弄起來肯定一團糟,”端陽搖頭拒絕,又招手讓結因將木盒放到案上,說,“端陽還玉,隻是舉手之勞,不足公子掛齒。結因不識,收了公子如此珍貴的東西,實為不妥,還請公子收回。”
盒子雖未開,但秦異知道裏麵原原本本放著琴譜,她今天來也隻為還東西。不過她來得比他預計得早,琴譜最早明天才能送到呂信手裏確認真假。
他指著盒子,打趣說:“隻是一個樟木盒子、幾張紙,加在一起不足一金,比之公主所贈清霜劍,更是不值一提。”
“公子莫要玩笑了,”端陽點破,“《廣陵賦》之譜,千金難求。”
“那個?”秦異不以為意,示意終南,又雲淡風輕地說,“隻是異閑來整理的,異還有一大本呢。”
才說完,終南已經去而複返。秦異接過終南從書房拿過來的書,遞給端陽。
封麵上有“奚氏琴譜”四字,內頁全部是手稿,雖然塗抹痕跡比較重,但是隨便一翻,全是失傳的奚子之音。
“此書藏於秦國宮廷,異也是不小心從書庫翻出來的,一時好奇借出來看看,結果不小心帶到趙國來了,”秦異見端陽看得認真,說,“公主若是喜歡,異整理好之後再奉上。”
看得出神的端陽被他的大度嚇了一跳,連忙把琴譜塞回秦異手裏,“這是公子的東西,我怎能奪人所愛。”
秦異低頭看著手裏有些老舊的琴譜,說:“異並不愛此物。”
這樣的違心話,端陽可不信,笑說:“公子不必哄我,公子若不愛,當初為什麽會借看?”
謊言被戳破,他也不惱,衝著她淺笑,好看的眼睛彎成月牙狀。
那日,他們論樂論琴良久,但《光陵賦》卻沒有還成。
後來,她又請老師呂信看譜。呂信曾經有幸聽過的一段《廣陵賦》,和此譜上所記一般無二,斷言是真的。
端陽拈著琴譜,來回看了好幾遍,一邊默讚秦異抄譜工整,一邊歎氣。
處理完瑣事的結因跨門而入,看到端陽眉頭都要擰到一起了,拿現學的詩文寬慰端陽:“‘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公主就不要天天愁眉苦臉了。”
“木桃報瓊瑤,那他現在送我的是瓊瑤,我應該回報什麽?”端陽嘴角微挑,刻意為難她。
結因腦子轉得飛快,立即答道:“公主對秦公子的一片冰心,多少桃子美玉都換不來。”
“油嘴滑舌。”端陽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如是評價。
結因摸了摸額頭,替端陽把琴譜收起來,又打趣道:“這個秦公子也真是木頭腦袋。他手裏有一整本奚子真譜,偷偷拿出去賣,日子也不會那樣窘迫。”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孤身在趙,若《奚氏琴譜》的事宣揚出去,不知會惹上什麽麻煩,”少年行事再周全,終究會有疏漏,她也是經老師提起才想到,趕緊叮囑結因,“你千萬記得不要到處說這些事,如果有人問起《光陵賦》,你就說是我偶然間得到的。”
“嗯,知道了,”結因點頭,從袖子裏掏出官署擬好的宴請名單給端陽,“對了,公主生辰將近,宴請的名單已經擬好了。公主看一下,有沒有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