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過天青雲破處
“一介質子入城,竟然這麽大陣仗!”
三月初二,清明時節,端陽與結因出宮踏青,突然遇雨,於是在茶樓暫歇。
雨將停未停時,結因倚在欄杆上,伸手探了探雨的大小,低頭,看見城門大開,有秦國的馬車駛進,冷嘲了一句。
坐在一邊飲茶的端陽聽見結因的譏諷,放下茶杯,走到廊中,俯眼看到幾輛馬車停在城門口,車上具彩著秦國的玄鳥紋,幾名鴻臚寺的官吏候在車下迎接。
天剛經雨,淺藍的天空鋪開一層薄薄的灰雲,疊出一片灰青色,像上好的汝窯青瓷,寧靜而幽遠。
玄鳥車輿裏,一位十三歲的少年搴簾而出。眉凝新墨,瞳含深水,身姿頎長挺拔,著一身蒼青色的長衫,和天雲同色,腰間係有一隻白玉雙魚珮,疏遠而靜,素雅平淡。
他扶軾下車,朝迎接他的官員揖手一拜,鴻臚寺諸人隨即回禮。
“裝模作樣!”站在閣樓上的結因看得一清二楚,如是評價。
“結因。”端陽輕聲止住她的放肆。
“秦人實在可惡,公主,我哪裏說錯了?”結因不甘心地說。
趙秦素有齟齬,邊境小亂不斷。這次分明是秦國與楚國開戰,分身乏術,所以向趙國求和求穩,卻要求互換質子,簡直仗勢欺人!
輕扶欄杆,端陽居高看他,“再怎麽說,也是秦國公子,後日跡象,不可言說。”他貴為秦國公子,卻內斂不驕,下車作揖,禮數周全。
結因不以為然,嘲弄道:“他都被送過來當質子了,還有什麽後日跡象可言?”
是的,秦七公子異被送到趙國當質子,可見不得秦君看重。可不論他從前往後如何,他如今背倚的秦國,可不是好惹的。
端陽戳了一下結因的額頭,說:“你隻要依禮待他就好了。”
不經意間,雨已停,於是她們兩個不動聲色地離開了茶館。
鴻臚寺十幾個人都沒注意到端陽公主出宮,與公子異寒暄幾句後,便引著秦國眾人去了驛館,請他們稍作休息,稍晚會有馬車接他們去宮中赴宴,便匆匆告辭。
秦異目送他們離開,略微整頓,便叫終南準備沐浴更衣,換下常衣,穿上了鮮少上身的禮服。
淨完手的終南為秦異束冠,才剛別好簪,門外有人通報,鴻臚寺的馬車已至。
聞言,秦異起身,與其他秦國使臣一起進宮赴宴。
他坐在賓客第一位,下首是送他入趙的範苒,上首是趙王丹。
這大概是他離王座最近的時候,他甚至能看清趙王丹略顯蒼白的臉色。
趙王丹與秦王弘差不多年紀,秦弘仍老當益壯,趙丹卻因為頭風之症有疲老之態。
趙丹殷勤問他旅途辛苦否,秦王身體可好,秦異一一答了回去。又問及秦國諸事,便由範苒接話。
你言我語,宴飲未半,趙丹便以酒力不勝退席。
秦異也飲了酒,不曾想趙國之酒後勁十足,幾杯下肚便有些悶熱恍惚。宴散時,他慢了使臣一步,落在後麵,往宮門駐車處而去。
路上,他揉了揉太陽穴,突然聽到背後一聲稚嫩而嚴厲的問語,“前麵是誰!”
略有頭脹的秦異扶著終南轉身,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束發簪纓,穿著一身紅底黑虎紋的華服。
趙人尚赤尊虎,這樣的華服,非趙國王室不能著。趙國公子,十一二歲的,隻有一位,九公子翊。
趙翊也憑衣飾認出了他,鄙夷道:“你是秦國人?”
“正是秦異,”秦異推手一揖,“不知足下何人?”
“我乃趙國九公子趙翊,”他倨傲答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秦異微笑回答:“宴席已散,異正要離開。”
趙翊見秦異身邊並無其他秦國使臣,懷疑問:“其他人呢?”
“異因席間飲了幾杯酒,有些發昏,故而慢了一些。”
“宮裏的酒也能把你喝醉?秦人果真無用,”趙翊輕蔑地說,“我看你是別有居心!”
“隻是因為異不會飲酒罷了,”秦異環顧一眼,說,“宮人尚在左右,異豈敢妄為,九公子多心了。”
“哼,誰知道你們安了什麽心思,”趙翊冷哼一聲,孩童意氣盡顯,說,“秦人沒一個好東西!”
秦趙皆強,素來小爭不斷,趙人怒秦是再正常不過的。秦異並不想和他多論此事,欲告辭,趙翊卻拉住他不讓他走。
“你不許走!”趙翊心中更為氣惱,秦異這樣不慍不怒的態度,倒顯得他是跳梁小醜。
“九公子還有什麽事嗎?”秦異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問道。
“你!”
趙翊正要說他惺惺作態,右側昏暗的遊廊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溫潤婉轉。
“阿翊。”
阿異,夏姬也總是這樣喚他。秦異有些恍惚,以為是在叫他,下意識轉頭。
兩名宮婢舉著透亮的宮燈開路,一名少女款款而來,漸至明亮處。
慢行麗姬小髻鬆綰,發間別有彩蝶繞花釵;額頭光潔飽滿,肌豐脂膩;著一身淺紅的宮裝,嬌嫩親人,像江邊早開的桃花。
豆蔻立梢頭,娉嫋十三餘。
她走到他們跟前,朝秦異躬身微拜,又拉過趙翊,訓道:“阿翊,不許胡鬧,快給秦公子道歉。”
“阿姐!”趙翊不服氣地喊了一聲。
原來是趙翊唯一的姐姐,一母所生的端陽公主。趙王早年一共得了三女,但都早夭,隻有六公主長到了十三歲,又因其母早喪,故而十分受寵,十歲時已有食邑端陽郡,故稱端陽公主。
端陽見趙翊不為所動,故作嚴厲地說:“怎麽,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但趙翊也是個倔脾氣的,並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覺得是姐姐沒有立場,竟然幫著秦人說話。他不僅不道歉,反而一臉不善地瞪了秦異一眼,負氣而走。
見趙翊賭氣離開,還擺臉色給她和秦異看,端陽心裏氣他沒有規矩,趕忙替他向秦異謝罪,“公子恕罪,九弟年少不懂事,冒犯了公子,來日我定帶他登門謝罪。”
站在一邊的秦異不以為意,雲淡風輕地說:“九公子天真之語,異不會放在心上,也請公主釋懷。”說罷,便施禮告辭。
侍候在端陽身側的結因見秦異已走遠,說:“他倒還有點度量。”
行事溫和,言語得體,確實讓人無可指摘。反觀趙翊,同為王室之子,他簡直把趙國的臉都丟光了。當著她的麵胡鬧也就算了,竟然跑到別人麵前出言不遜,還學會和她擺臉色了,果然是好久沒教訓他了。
端陽越想越氣,吩咐身邊的宮人:“去把趙翊給我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