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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不疼

  “小舞!”


  那個晚上,那個小舞誤食了毒野果,疼得在地上打滾,恨不得用頭往地上撞的那個晚上,她那麽的痛苦,那麽的撕心裂肺,卻都沒有呼過一句疼,她隻是狠狠地咬著唇,拚命地忍著。


  後來,她平複了一些,沒那麽痛了,他發自內心疼惜又讚歎地說,小舞真的好堅強。


  她隻是說,這不算什麽。


  或許她是因為疼得太厲害,要轉移注意力,或許她是太久無法說話,終於能說話了,想好好地體驗一下再度說話的感覺,在宣尤渠的追問下,她說出了塵封在心底已久的往事。


  當時,她是青樓花魁,那個男子,是炙手可熱的朝野新貴,她從小便被人輾轉買賣,早已經諳熟了人性的冷漠和無情,她戴著麵具在人世間遊刃有餘,她從繁華似錦的花花柳柳中穿梭而過,而自己片葉不沾身。


  一開始,她對他,跟對平常的恩客並沒有兩樣。


  隻是當時的她,畢竟還是太小,還不到平常女子出閣的年紀,盡管她冰雪聰明,淡漠無情,卻亦有過少女不切實際的幻夢,或許當時的皇甫炎鍥而不舍,或許他那麽信誓旦旦地說要給她一個家,或許他曾說話說到口幹舌燥,試圖開解她封閉的內心,或許是她開始懷疑之前的自己是不是太冷漠太無情,把這個世界也想得荒蕪叢生,也許人間是真的有美好的真情在的,真的會有男子不在意任何的身份地位,隻是單純地喜歡著她,想一生一世地陪伴著她,總之,就在那麽多或許下,她漸漸地開始守不住原本的心情,漸漸地也開始有正常人的奢望與追求,漸漸地希望疲憊的時候能有人靠一靠,委屈的時候,有人聽自己傾訴著煩惱。


  就是這麽一點點小小的甜頭,就是這麽一點點微弱的光照,讓她即使在他離開花譽樓之後,也相信著他總有一日會帶她回家的承諾,讓她縱便在那麽多人的逼迫之下,也能堅定地反抗起來,隻為了守候她腹中的,他的孩子。


  她逃出了花譽樓,雖然到最後,因為體虛,孩子沒能保護得住。


  之間經曆了多少顛沛流離的日子,到後來,她終於遇到了他。


  在東棠的皇宮遇到那一張闊別已久的臉時,她覺得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刻。然而,當時她有多大的歡喜,以後的心情,就有多慘痛的四分五裂。


  他不記得她了。


  不是失去記憶的那種不記得,而是高高在上如他,根本不需要記得她這樣一個卑賤如草芥的女子,他之所以千方百計找她,讓她來皇宮,不過是因為她的臉。


  那一張,跟顏溪一樣的臉。


  彼時的他,有一個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而這個女子,不願順從於他,所以他隻能找到她最牽掛的妹妹,以此來威脅她,讓她臣服。他無法突破西門築身邊的重重守衛,所以他抓不到那個叫顏溪的女子,也許是在無計可施之下,他才恍然想起,他是不是曾經見過和顏溪一樣的臉孔,所以她以為他是在信守承諾將她帶回自己的家,其實不過是因為那樣可笑的原因,他在渾不在意地利用著她。


  那個叫長琇的女子依舊不願臣服,而他不願意直接地傷害他的長琇,但是又不肯放棄他的執念,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讓他的長琇看看,他其實也是一個有耐心有限度的人,所以,他開始叫人打她,那些棍棒,不僅打在她的身體上,也打在她對愛情最後一點期盼上,那樣穩狠的力道,一擊而下,支離破碎。


  其實,並沒有打多少下,也並沒打得她遍體鱗傷,她知道,不是他動了惻隱之心,而是如果她受傷得厲害了,他的長琇一時接受不了妹妹的傷殘,會因此心疼和難過。


  她付出全世界也要守護的愛情,就這麽無疾而終,她一生一次最熱烈的綻放,原來抵不過那個人一次淺淺的顰眉。從頭到尾,都隻是她一個人在做夢。


  宣尤渠一直記得,當時小舞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始終隻是淡淡的神情,好像在敘說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她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平靜的話語之下,或許心底裏有浪濤洶湧,有急湍澎湃,可是她的表情,始終如一團死水般平靜,讓人無法揣測當時一無所有蜷縮在黑暗角落的她也曾像個普通人一般嚎啕大哭,還是亦如現在這般,淡淡遙望,眼神無波無瀾。


  毒野果的效用又在小舞的體內發作,她很痛苦,青筋暴起,可是她隻是用手掐著石頭,掐到指甲出血,也似乎沒有想過要呼痛,宣尤渠可以想象,如果他問她既然疼的話為什麽不叫出來,她一定會回答,叫有用嗎?

  現在的小舞,宣尤渠可以斷定,現在他背上的小舞,雖然背上流了血,可是這一刀下去所致的痛楚,絕對沒有她那次吃毒野果時那麽強烈。可她那一次猶能忍住,這一次,卻那麽無助地在那裏喚,呆子,好疼,呆子,好疼啊。


  是真的很疼吧,小舞?

  你比很多女子都要好,在別人來抓你的時候,你冷靜地站起來,告訴那個人,你跟他走,你是不想他動刀動槍的,傷害到一旁的我吧?


  雖然你看似對人世間的很多東西沒有留戀之心,連死都可以從從容容,可是小舞,你仍舊在小心翼翼地關心著人吧?盡管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盡管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冷血無情,可是,你仍舊沒有放棄對這個世界的期待,仍舊在最大限度地幫助曾經對你好的人,因為內心還殘存著希望,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有一點點的憧憬之心,所以你現在才會感覺到疼,感覺到無可言喻的痛楚吧?

  我知道你很疼,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突然很想問,為什麽會這樣呢?

  像你這麽好的女孩子,為什麽遭遇的,都是一次比一次慘痛的經曆呢?

  還是孩子的你,被輾轉在各地買賣,淪落風塵,那麽不願意與人周旋的你,戴上妖嬈笑容,遊走在花樓高閣之間,從無自我,好不容易可以遇到認為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勇敢地逃離青樓,卻在饑寒交迫的生活中,看著辛苦守護的孩子就這樣一點一點化作血水流走腹中,到後來,滿心歡喜地以為那個人會把世界放在你的掌中,卻發現他念之不舍深深記掛的,從來隻是別人的幽窗浮夢。


  為什麽上天對你如此不公呢?


  “呆子……”


  “你能不能……把我放下來……”


  “能不能……不要管我……”


  似乎剛才的呼疼聲,隻是宣尤渠的錯覺,小舞現在的語氣,雖然很虛弱,但卻並不如剛才那樣,充滿深深的無助與痛楚,她隻是,像在用平常的語氣跟宣尤渠說話。


  不行,不能把你放下來,你受了傷,要跟我回去包紮傷口,小舞,你不能走開,不能有任何輕生的念頭,你要跟我回去。


  是的,小舞,你要跟我回去,你要忘記以前一切不愉快的種種,小舞,我會好好地照顧你,我不會,讓你遭受任何的委屈。


  小舞,沒有人是永遠生活在陰影裏的,小舞,喜歡你的人很多,想要保護你的人很多,你隻是碰巧遇到了那一個不愛惜你的人,你還很年輕,你還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沒有去嚐試,所以,要好好地活下來,不能死掉。


  宣尤渠終於把小舞送回了山洞裏,他七手八腳地將治傷的草藥采了回來,給小舞洗完傷口之後,將草藥給她好好地敷上了。


  可是,還不夠。失血過多的小舞奄奄一息的,像是隨時都會離去。


  宣尤渠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年輕的小侯爺聊詩品茶還成,治病救人,簡直是難於登天。


  “呆子……”小舞在喚宣尤渠,急得額頭都冒汗的宣尤渠趕緊湊到小舞的麵前,隻見麵色蒼白如紙的小舞竟然揚起嘴唇,朝他輕輕地,笑了笑。


  她的眼睛很明亮,眸子裏好像映照著藍天白雲,那麽明淨而通透:“其實這樣死去……也,沒什麽不好。”


  “小舞!”


  “小舞你為什麽這麽想死,你撐一撐,努力地撐一撐,我會再去給你想辦法的!”


  傻瓜,我不是想死,我也不是悲觀,我是真的覺得這樣死去,很開心啊。


  原來,我死去的時候,有一個人會這麽害怕,這麽著急,原來,我也可以讓人這樣不舍得。


  呆子,我有沒有對你說過謝謝?

  謝謝你願意接納我,謝謝你願意喜歡我,謝謝你總在我耳邊說,小舞是個好女孩,謝謝你在此時此刻,能以這樣的方式,陪伴在我身邊。


  看到小舞虛無縹緲的笑容,宣尤渠的心好像有一隻大手在揪緊,可是怎麽辦?附近沒有醫館,這裏沒有治傷的良藥,小舞流了這麽多血,怎麽辦?

  “我們主人給你的。”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如風一般迅速閃了進來,即便經過了長長的路途,這個男子發絲也並沒有多淩亂的跡象,是非同一般的高手。


  一個錢袋,丟到了小舞的石床前。


  “等一等。”就在男子轉身的時候,小舞虛弱的聲音在他身後輕輕地響起。


  這個男子是皇甫炎的手下,叫荀葉,荀葉在宮中曾看見過小舞,他想,這個叫小舞的女子想必也是認得他,知道他是皇甫炎身邊的人的。


  她現在想要說什麽?不稀罕他主子的錢?要他把這臭錢拿回去?


  他可隻負責送,不負責收回。


  荀葉僅僅是頓了一下,就準備邁開步子往前走去,可這時,女子細弱蚊蚋的聲音接著在他身後響起。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沒有憤怒,沒有失控,而是那麽平靜的,如同冰雪一樣的聲音。荀葉鬼使神差般地回過了身,那個女子正吃力地撿起了掉在一旁的錢袋,她額邊滲出細密的汗水,她朝他舉著那個錢袋。


  “我知道你很厲害,你背著我……”小舞難受地咳嗽了兩聲,接著道,“你背著我去就近的醫館治病,我把治病後剩下的銀子,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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