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識
似乎就是從那天開始,民國就熱鬧了。
廣播每天準時播送,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風雨無阻。
播送的城市數量每個月都在增加。
中線廣播電台逐漸深入人心。
張忠適時推出了家用的收音機,可以聽到更多的頻道。
漂亮、便攜、功能強大,一經推出,就受到無數人的追捧。
但緊接著,洋人收音機紛至遝來,入場瓜分市場,和張忠的金洋收音機貼身肉搏。
一開始很多人覺得洋人的總是更好的,去買洋人的收音機。
但用了一段時間,才發現金洋收音機碾壓洋人的造物。
再後來,劉琛越來越少看到張忠。
每次見到,他都是焦頭爛額的模樣。
一打聽才知道,那段時間,他的工廠總有小偷和縱火犯。
生產所需的配件和工業原料也越來越難買。
供貨渠道也遭受打擊。
封鎖。
沒有明麵上的禁令,都是敵人的暗中聯合。
就這樣,時間在張忠的奔走中流逝。
1932年。
學校已經開辦了7年,最早那批學生走上科研一線,一項項成果被推出。
新一代信號發射塔,更便攜的電台,隨身對講機,更精確的信號攔截和搜尋裝置……
軍用歸於張仁,民用賣於張忠。
兄弟二人,把持著民國的無線電深空,成為這個領域的帝王。
劉琛悄然成為軍商界的頂流,不過他很低調,很多人隻知道這個人,卻不知道是他。
不是他不能,而是那樣已經足夠完成任務。
某日午後,蒸汽火車駛入站台。
“劉先生,那位就是陳識,南派詠春唯一的傳人。”
站台遠處,蘇近真遙遙一指。
7年過去,蘇近真看不出絲毫變老,反而多了歲月帶來的韻味。
劉琛循著看去。
那是位一身白西裝,戴著白禮帽的中年人。
有些消瘦,目光警惕而銳利。
“南洋漂了13年,回來後家都沒了。聽說津門是國內武術之林,就抱著把詠春發揚光大的心思過來了。”
“話說,劉先生怎麽會對他感興趣?你要是想學武術,津門19家隨便挑。誰敢不教真的,那第二天就得滅門。”
劉琛沒有再看陳識,沉吟道:“你知道國民最喜歡聽什麽嗎?”
不等蘇近真說話,就自己答了上來:“是武俠故事。”
“不僅是國人,洋人也津津樂道。現在在洋人眼裏,這個國家的一切都是落後的,隻有一樣,神秘而強大,那就是武術。”
“而且你我都知道,裏麵有真東西。隻是津門的規矩把它藏起來了。”
”大概一年前,賈青跟張翰研究出了新東西,比廣播電台厲害點。不僅能播送聲音,還能把畫麵也傳到機器上。他們叫電視。”
”電視?又是你立的項?”
“他們自己提出來,然後研究的。我參與的很少。”
”所以,你是想…“蘇近真忽然想到了什麽。
劉琛接道:”嗯,我想用武術來推動電視廣播。就像當年的《三俠五義》一樣。”
蘇近真點頭:“那一定不能是花拳繡腿,得是真武術。”
劉琛喟歎:“津門可見不到真武術了。”
蘇近真眼前一亮:“除非!”
兩人對視一眼:“除非有人打破津門的局麵。”
蘇近真一下子抓住了劉琛的意圖:“漂泊十三年的浪子,一輩子就隻剩個詠春,踉踉蹌蹌栽進了津門,單為揚名而來。想在津門開武館揚名,沒靠山的,隻能連踢八家館。打到最後,肯定見真功夫。”
兩人的長期往來,形成了說不明的默契。
單做事這個層麵,沒人比蘇近真更懂劉琛的心意。
“沒錯,所以我對他感興趣。”
“絕了。劉先生為了學生,也真是操碎了心。”
劉琛哈哈笑道:“當然也不全是。我自己也對武術充滿了好奇,正好趁這個機會好好學學。”
蘇近真掃了一眼劉琛,外套下勾勒著硬朗的肌肉線條,如鐵鑄一般,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不由輕笑道:“那你可得悠著點,別一拳把他們打趴下咯。”
……
古樸大殿內,紅柱綠梁,藻井石獅。
陰暗處,一把木椅,陳識坐在上麵。
腿上橫著乾坤日月刀。
這是種奇怪的兵器,一根木棍,兩端各接著兩把詠春八斬刀。
低垂著頭,白色禮帽遮住了光,讓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隻能看到他的手,摩挲著刀身。
動作很穩,也很慢。
片刻後,起身,走向大殿的光亮處。
刀身半垂著,白皮鞋踏過石材地板。
踏、踏、踏……
五名穿著白色清朝甲胄的弟子手持樸刀,站在大殿的供奉前。
“啊——”
一名弟子大喊,高擎樸刀,衝向陳識。
陳識好整以暇,擋過刀鋒,反擊。
弟子立撲。
其餘弟子不待招呼,緊跟衝上去。
仍舊是簡單地招架,反擊。
刀刃以難以理解的角度出現在要害。
再度倒下。
數個呼吸間,大殿隻剩陳識一個站著的人。
氣息沒有絲毫紊亂,白西裝依舊筆挺硬朗。
陳識來到大殿東南角,那坐著津門三十年的武術泰鬥。
鄭山傲。
黑色的練功服包住頭,與大殿的陰影融為一體,隻露出一張臉。
臉上褪不去的褶皺,藏著幾十年的武林風雲。
陳識坐定,一邊拆卸乾坤日月刀,一邊介紹道:“詠春拳。”
鄭山傲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沒聽過。”
“南方小拳種,一代三五人,小得不能再小。想在天津做大了,那得您點頭。”
“哈哈哈。”鄭山傲聽了這句,方才笑道,“今天,你驚了我。這身功夫,凡俗人練不出。”
陳識立刻知道了,有戲。
本事過了關,剩下就是條件了。
可鄭山傲沒繼續說,轉而邀請他看表演。
白俄女人跳舞。
音樂悠揚,盛裝紅裙登場。
脫去厚重裙擺,露出白皙修長的雙腿。
白花花,晃眼。
踢踏扭轉,肌肉順著韻律收縮舒張。
兩個字:曼妙。
鄭山傲攤在椅子上,吞雲吐霧。
”武人裏,也就我來這種地方。說實話,白俄女人嚇著我了。那種舞步,肌肉運用之妙,近乎拳理。”
鄭山傲說的,陳識也看得出來,但他不關心。
他隻關心對方的條件。
毫無關聯地,鄭山傲說起另一件事。
守密誓言。
津門武館林立以前,拳術一直隱世。
每代師父都要發誓,每代最多隻能有幾名真傳。
陳識的詠春,最多傳給兩個。
再多,就是違背祖訓,不講武德。
陳識心頭一蕩,他知道對方不會說廢話。
“如果我們再不教真的,洋人遲早研究出來,我們子孫要挨打。”
話說到這,要是陳識再聽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
他心中想到:你我都有守密誓言,又在說什麽教不教真的,還拿民族大義說事,不就是想讓我違背誓言。
落到嘴裏,就成了帶著慍怒的兩個字:“你教?”
“不敢。”
平平淡淡的兩個字在煙霧中吐出。
鄭山傲索性不再遮掩:“你答應教真的,我讓你開館。”
這話終於是說出來了。
陳識霍然起身,恨不得立馬走人。
詠春是陳識唯一的寄托和信仰,祖訓是他最大的規矩。
鄭山傲的話就是讓他放棄自己的信仰,違背幾十年來的準則。
無異於叛變。
但他又耐住了,想聽聽接下來的話。
“津門武行的頭牌,我當了三十年。隻想在隱退前,做件造福後人的事。“
“三十年不短,為何不早做?”
“許多事情,不老想不起來。”鄭山傲玩味地笑道,“三天後,起士林。答應不答應,我們都有一頓飯的交情。”
話說完,不留深談的餘地,走了。
是夜,風雨交加,陳識緊握乾坤日月刀,輾轉不能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