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放妻書
隨遠良沒有看庵廬的方向,邁步直接往傷兵營方向走。
薑齋腦子裏還想著方才的配方要不要加上愈創木,可以做成按摩膏藥,對緩解關節炎症很有效果。
薑齋垂眸思量著,隨元良也不管她是否走神,直接往傷兵營裏麵走。
此時傷兵營是在這日頭正盛的時候,仿佛也是露不進一點光,每個人臉上仿佛都籠罩一層陰翳,傷兵受了傷精神萎靡,郎中救治無能為力而無奈沮喪。
每個人都勞碌著,滿載著失望也要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薑齋看隨元良走了進去,腳步頓了頓,手指在棉衣邊輕顫,跟著走了進去。
進去後,隨元良身影已經在傷兵營各處走動,時而聽下跟郎中討論些問題和病情,薑齋垂眸,餘光看了一周,沒有看見池景芸和薑容,便目不斜視站立在帳簾處。
隨元良雖然四處走動著,可也留一份餘光也時不時注意著薑齋。
一身不合身的肥大棉衣,頭上又重新裹了一條灰撲撲的頭巾,麵孔隱藏在暗黃下。
感覺就像薑齋這個人,偽裝未卸,她就是個平平無奇、沒有威脅的流放犯人,可一旦掀開麵罩,就會發現那暗黃下的瓷白清美、雅人深致。
在傷兵營裏,就隨元良在的一個時辰間,又有幾張床榻附上白布,屍體抬上擔架火化,塞北太遠了,將士身死便回不了家
其實從軍快十載,隨元良對於生死早已淡泊,從軍殺敵、上戰場那一刻開始,便時刻要做好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的準備,但直麵焰麟軍將士鮮活生命就如此悄然離場,心中還是不免澀然。
隨元良注意到雖然有來來往往的營護、傷兵,垂首站在帳簾口的薑齋始終淡然,反正隨元良在薑齋臉上沒看到應該存在的表情。甚至有營衛擔著屍體出去,有寒風把白布掀開,薑齋都能麵不改色重新掩上,
看著薑齋伸出去的手,隨元良莫名有些惡寒,這真是一個不經世事,前十四年都是琴棋書畫的名門貴女?她娘一個京城貴婦人就如此教導閨女?
隨元良心中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覺,薑齋是不是真有化毒果為奇藥的本事,如果信她,用她的方子會如何,隨元良陷入了深深思慮考量中。
此時主軍營,仿佛所有將士守衛都知此時將軍心情欠佳,簾外的近衛手握長槍,紅穗子隨風輕輕晃動,淩厲如鷹似的眼睛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各個角落的親衛自覺不自覺輕緩放慢呼吸;巡視守衛握緊刀柄,減少雜音發出,在途徑主軍營時刻意放慢腳步。
此時主軍營大大小小放了許多東西,信封、沒來的及穿上的新衣、不多不少攢下的碎銀子,比往年多了些許。
宣霽每次都會親手把亡故將士的遺物和必寫的書信交付托寄,青黃不接,隆冬臘月便格外多,因為冬季水草漸枯,生靈盡藏,蠻子此時缺衣少食,不免殺紅了眼,也拚了命要搶食掠衣,侵擾大昭邊界、百姓。
蠻子傷亡慘重,落荒而逃。但任何一場戰爭的傷亡都不是單方麵的,焰麟軍作為勝的一方總有傷亡,那傷亡便是宣霽這個將帥才能、心性的體現。
他的每一個決策,甚至隻是一個小小決定,都會增多或減少那個冰冷的數量。
隻簡單一筆,軍營簿上便多了一個被赤筆劃去的名字,因為太習慣簡單,很多人忘了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他是兒子,丈夫,父親、摯友,是心心念念翹首以盼的歸家人,有人會為他徹夜疼哭,有人會為他遺恨終身,有人會為他淚瞎雙眼。
此時宣霽手裏有一封書信,是一封放妻書,沒上火漆,露出了小半截。
信上寫到:邇來觸善感緒,歡喜愁殷,懷抱劇有秋氣。每攬鏡自照,神寒形削,特予放妻書。原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眉掃蛾眉,俏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嫌釋,更莫相憎。
往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宣霽嘴裏呢喃著信上的字體,銀鉤鐵畫的字體,是塞北男兒的風格氣魄,信上卻滿是鐵漢柔情回轉。
若他不死,這份信永遠不可能寄出去,若他戰死沙場,這封信就會送到那個在家癡等的女子手上。
宣霽看向簾外,此時,塞北暖陽正好,寒風未到,沒有兵臨城下,敵人突襲。一切都是宣霽最喜歡的塞北的樣子。
但太陽太溫暖,塞北的風變得太和煦,所以讓人暫時忘記了寒冷,鮮血,殺戮,那些風號馬嘶、斷指殘骸也被掩埋。
宣霽一拳打在黑木桌案上,桌案上的軍報被震亂,狼毫滾落在地,點點血漬溢出,血纏纏繞了宣霽整隻手。
臉色陰寒,深邃的眼眸裏滿是戾氣,幽暗如海,宣霽的眸子有些易於常人的褐色,發怒時又狠又凶,沒有一絲光芒,仿佛連人的神佛的魂都會吸納其中,永不會超生。
突然“砰”的一聲,那是人體和硬物相碰撞發出的,隨元良腳步一頓,又急急幾步掀開簾帳。
薑齋見隨元良從傷兵營出去,沒有再去另外一處,臉色黑沉地抬步往主軍營走,走到半程,隨元良不動神色地放慢腳步。
“不怕嗎。”隨元良淡淡出聲
薑齋微微一愣,隨即又反問:“怕什麽?”
隨元良反而不知會什麽是好,一下噎住了。
“這些傷亡能避免嗎?”
隨元良愣了愣,看向遠處,搖了搖頭。
“我,”隨元良頓了頓,“還是想問問你,你拿藥方到底試用過沒有,效果如何,你清楚知道嗎。”隨元良一股氣說出來,眼睛直直看著薑齋,不放過薑齋一絲顯露的表情。
這眼神跟江參將方才問她時挺像,薑齋心裏想。
薑齋看著隨元良的眼睛。不置一詞
莫名的,隨元良有些羞澀,竟有點不敢直視薑齋的眼睛。薑齋眼裏的東西很多,卻又莫名清澈,讓你一眼就知道她顯露的情緒。
隨元良移開了眼,沒有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