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皖家蒙難(修改)
宣正二十二年隆冬,恭親太皇太後管素去世,一時間舉國哀悼。
做慣了傀儡,宣正帝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按照被計劃好的路子走下去,一舉一動一板一眼,可是就在那麽一個尋常的早晨管素太皇太後竟毫無預兆地走了,忽然間宣正帝的背後沒有了操線人!當前來請示聖意的王孫大臣跪滿禦書房時,宣正帝才算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麽是皇帝的滋味。震驚過後是無法阻擋的喜悅,什麽祖母、什麽親情都抵不過權利來的誘惑!
自打管素太皇太後去世,宣正帝對待朝事就是一日不如一日上心,開始還是稱病推拒早朝,到後來連首府內閣都是一麵難求,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悉數交給曹裕章去處理,偶爾傳出一兩道手諭也不過是征稅征徭役。要說宣正帝獨掌大權的幾年間沒有任何作為也是冤枉,畢竟全國上下道觀祭台從質量到數量的確做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
宣正帝還在做著“永樂未央”的春秋大夢,普天之下的百姓卻因繁重的賦稅與徭役折騰得隻剩下一口氣。
宣正二十五年八月初八。
溽暑的清晨天總是亮得格外早,然而今日的天空卻始終是灰蒙蒙的一片。
“孫少爺外麵下著雨呢”,皖府的下人遞過一件外衫:“您還是回房等著老爺吧!”
皖紫霄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搖搖頭:“現下早過了入宮講學的時辰,可祖父還沒有從書房出來!我……”
皖紫霄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吱呀”一聲書房的大門被打開。候在門外的下人正準備詢問老爺是否要用早膳,一抬頭不由驚呼:“老爺,你這是要做什麽?”
頭戴墨玉發冠,額綁白色布條,身披麻衣,腰間還紮著黑綢,皖槿的喪服也著實嚇了皖紫霄一跳。
皖紫霄定了定神,輕呼:“祖父,今日不去講學嗎?”
“講學?”皖槿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應往日裏的泰然自若,淒涼一笑老態縱生,“我這就去給那‘道士皇上’講學去!”
皖槿不再多言,也顧不得打傘,手持青色銅令就急匆匆衝出了皖府。向來敏銳的皖紫霄生出強烈不安,低垂的天空好似隨時就會壓垮皖家。
皖紫霄跪在四皇子的書桌前已近兩個時辰,來往的宮女、宦官平靜地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韓景把看了一上午的古籍放到一旁,墨點的雙眸重新審視起眼前人。略顯淩亂的發髻,清白的臉色,微顫的身體,不像……還真是不像他。
記憶裏的皖紫霄是有些清傲的,有點把人不放在眼裏,就算是麵對皇子,也能讓人感受到謙卑表麵下的倔強。特別是對太子的侍讀齊遠山,這個出自美男世家的才子,他們兄弟幾個爭相拉攏的對象,就更是不屑一顧,甚至顯得過分、做作,比起發自肺腑的輕視,更像是個在刻意攀比什麽。韓景不得不又一次承認,他的確不怎麽喜歡自己的這個侍讀……
思及此,韓景不由得撇了撇嘴:“來給你爺爺求情?”
皖紫霄低頭:“隻求保祖父一條性命,皖氏全家老少平安,別的不敢多貪。祖父多年來為國操勞,縱言辭有偏激之處也是出自對皇上的赤誠之心。況且祖父曾是四殿下的老師,紫霄這些年伺候殿下尚算用心,求四殿下念些過往的情分。紫霄日後恐難見殿下,望殿下保重身體。”
從皖槿被丟進大牢到今日,算起來皖紫霄已經連續在這裏跪了三天,直到今日四皇子才開口問他。求四皇子也隻是抱著一線希望,雖然皇上很欣賞這個兒子,但他終究也隻有十五歲,說的話有幾分分量誰也不能保證。可是除了四皇子,他又能找誰?
韓景沉默良久,點了點頭:“好吧,我與父皇說說,你且在這裏等著。”說罷站起身,等宮人收拾停當,便轉身準備離去,等走至皖紫霄身邊才吩咐道:“皖公子跪得久了你們還不快扶起來!”
出了瀚清宮,韓景徑直向正和殿走去。
直到掌燈時分,韓景姍姍歸來,一進書房就看見皖紫霄還跪在原地,許是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原本已經跪僵了的人動了動麻木的膝蓋。
“父皇答應饒了你家老小的性命,皖大人暫時也不會有生命之憂”,頭上少年的聲音響起,“張大人是新任的老師,你要早些休息,明日莫來遲了才好。”
皖紫霄依舊跪在地上,盯著那雙黑底金紋的靴子,良久才抬起頭。眼前的人比初見時更加英挺,一雙狹長銳利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唇,忽然想到了那個關於四皇子出生的傳聞,一瞬間,皖紫霄覺得這位四皇子說不定還真是哪位仙人家的雪鬆,也如這般高不可及。
韓景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拉了起來,僵硬的身子明顯沒有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重心不穩地撲進了韓景的懷裏。
韓景笑著責備道:“不是叫你起來了嗎?怎麽還跪到我回來。還是說你是……故意的……要這般謝謝我。”說最後一句話時,惡劣的四皇子幾乎貼在了他的耳根上,皖紫霄當時就紅了臉,低頭謝完恩,一邊揉著酸麻的腿,一邊逃似地離開。
目送著皖紫霄的單薄身影消失在黑暗裏,韓景勾勾嘴角,深色的眸子裏多了與年齡不符的陰厲。
“父皇,兒臣以為直接處死皖槿怕有些不妥。皖槿畢竟是當朝大儒,且為兒臣之師,處置不當恐遺人詬病。”
“依兒臣之見不如讓皖槿他病故獄中,如此隻能說是他自己年紀大、身體虛,與父皇無關。”
“皖氏宗族隻待皖槿死後充當官奴即可。”
“景兒,果然辦事周詳。隻是這個皖紫霄留下來著實有些鬧心。”
“依臣看,皖紫霄還是不殺為妙,不如留作四殿下的侍童。”
“兒臣也正有此意!如此正好讓那些個喋喋不休的諫臣閉嘴,所謂‘第一鴻儒’的稱號也還不是咱皇家說賞便賞,說奪便奪的。”
大半夜被腦子裏亂哄哄的聲音吵醒,床上的人心裏忽然生出陣陣不安。皖紫霄紅著臉,帶著羞澀的窘迫模樣總在眼前晃來晃去,韓景翻了個身強迫自己入睡,可一閉上眼睛滿腦子裏都是同一個人。
他沉默地站在書桌後,或誦書或研墨都是板著臉的嚴肅模樣,可眼睛卻時不時的落在自己的書桌、袖口,甚至襟前,一回頭被抓了現行,便錯開眼,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如此拙劣的演技,藏不住泛紅的耳根,也掩飾不了癡迷專注的眼神。
“皖紫霄你喜歡我”,實在睡不著,韓景睜開眼,仰麵躺著嗤嗤發笑:“可惜啊!我不喜歡你!皖家的事怪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偏偏去招惹他的?”
翻身而起,隨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掌起燈,從床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副畫,小心翼翼地打開。畫上是一位青衣少年,眉眼精致至極,嘴角微微上揚,自成奪人心魄之美,然而畫上人雖美卻又不失男子之氣,隻怕潘安再世也要自歎輸了幾分英氣。韓景用指腹輕輕撫摸著畫上的美人,喃喃道:“小山,這回我算是替你出了口惡氣,皖紫霄這輩子恐怕再也不能仗著皖槿那老頭,對你趾高氣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