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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海最深的地方,流淌著世上最冷的水。即使是龍,也不願許久在這裏徘徊。


  在最冷的水中,有四海最莊嚴神聖的祭壇,每一條新生的小龍,都要在壇上承受片刻冰寒。


  這座祭壇不是美玉寶石,而是一個池——海底的池。龍神的神力能分開海水,但這池中的水總是不受絲毫影響,不起一點漣漪。


  這是個神奇古怪的池。


  池麵上,大約有三尺空間。三尺之上,浮著一個非常大的雪白石環,與池的青石邊沿相對。環上壓著巨大的水柱,內中流淌著活躍的水光,由下向上仰望,深紫幽藍瑰麗異常。觸手可及的絢爛奇光與周遭海水截然不同,仿佛更濃,又仿佛更純。然而水柱仿佛被無形的容器拘束,從來不會向外流瀉一滴。


  父親告訴過我:那裏流動的不是海水,而是天上的水,與天河水相同的水。分不開池水的龍神,也對這水柱無能為力。


  每個小龍誕生時,都會被放在水柱與池塘之間的三尺空間之內。雖然那裏什麽都沒有,但小龍會像漂浮在水中一樣安穩地浮在那裏。


  這時候,下方的池中,會有一位仙女向水麵上遊來。誰也不知她叫什麽名字,隻知道她總是性急又高興地衝上水麵,溫柔地看著小龍,說出一個字。


  那個字,通常可以形容當時的海水:有時是海的顏色——青、紫、藍、碧;有時是水質狀況——淨、淳、湛;有時是海的動靜——靜、湧、漩……


  她代表海賜予小龍一個字。


  上方的水柱中,會有一位仙女向下沉來,一直沉到石環附近,從石環中間突破下方的水麵,探出身子俯瞰小龍。


  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總是沉穩安詳,目光帶著特別的意味。細細地看上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吐出一個字——一個讓孩子父母揣測含義,卻往往無果而終的字。


  她代表天,給小龍一個字。


  那個字,據說是小龍的天命。


  很多年前,當我被放在這個奇特的祭壇上的時候,池中仙女迫不及待地說“紫”——當時從祭壇上四望,海水是一片晶瑩神秘的紫色。而柱中仙女遲疑很久才說“夷”,所以,我的名字叫做“紫夷”。天和海給的名字,一生一世都不能變更。


  有的時候,柱中仙女也會神思敏捷,毫不猶豫地搶在池中仙女前麵宣告。比如說,西海的待泫哥哥。當伯父把他放上祭壇,柱中仙女立刻衝下來,莊嚴地宣告:“待!”池中仙女驚愕地看著上方的同行,眨眨眼睛,才說:“泫。”


  她們反常的表現讓西海的伯父伯母大傷腦筋,幾乎可以預見我這位堂兄身上有著不同凡響的命運。


  相比之下,我的名字讓爹媽省心不少。毫無疑問,“夷”就是平安,我這一輩子都會穩妥停當。


  但南海的三伯父並不樂觀。他說:“‘夷’也是蠻荒的意思。這孩子的命,該不會是要流落到還沒開拓的地方吧?”


  我老爸當時就氣呼呼地瞪眼:“你這是什麽意思?敢情我家小公主配不上你家小子?”


  “沒有這回事!”三伯父立刻改口,“這小公主配我家淨澤,實在是再好不過。”


  沒錯。我一出生,就被決定為堂兄淨澤的妻子。


  小時候我實在不明白,老爸和伯父為什麽急著要把我和堂兄的終身綁在一起,好像不立刻預訂一個新娘新郎,堂兄就有打光棍的可能,而我也有嫁不出去的危機。


  後來我才知道:龍族從來都是跟天帝家通婚,沒有訂過婚的龍子龍女都是太陽神和月女神們的婚姻候選人。而據可靠消息顯示,那些高貴的天之驕子嬌女們,顯然沒有結婚的誠意。不想陪他們浪費青春,最好的辦法就是族內婚。


  當大姐朱艾鄭而重之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神情嚴肅地說出這段話時,我還是不太明白。


  不過沒有關係。嫁給堂兄正是我的理想之一。


  這一天,我去南海參觀堂姐新配方的玉髓的製造過程。這可是一件精細活兒。四海之內,隻有我可親可敬的堂姐青未大人,能造出最好的玉髓。同時,她也是最好的海香、最好的玉液的製造人。要不是因為我早晚要嫁給她弟弟,她還不舍得把秘方告訴我呢。


  我倆正配輔料,就聽海麵上傳來擂鼓一樣的聲音。這種聲音我知道:密集的鼓點是龍入海時激起巨浪的聲響。


  “哦?他們這麽快就回來了。”青未說,“看來今天月公主又不見人。”


  原來是龍子們去天庭相親啊。我聳聳肩。


  這件事情與我沒有關係,不過我不介意補充說明:在天帝選定的好日子,達到適婚年齡又未婚的龍子要集體飛到天上去,與天帝的大女兒娥隱珠公主一起品茶聊天,談一些高層次的話題。不過那位公主一向低調,基本沒露過麵。


  我的兄弟和堂兄弟們陸續來到南海龍宮,有些臉上寫滿失望,有些則是無可奈何,有些很無所謂,還有些高高興興。在這些表情豐富的臉當中,我一眼看到了堂兄淨澤。


  “為什麽淨澤哥哥也會在那隊列裏?!”我跳起來,衝了過去。


  在龍宮中有個嚴格的規矩:任何一條龍都不能恢複原形。所以我隻是撒開兩腿跑過去,伸開雙臂勾住堂兄的脖子——如果能變成龍,一定要用牙咬他的頭,要他給個解釋。


  “你為什麽也去天庭相親?!”


  雖然被我勒住脖子,但淨澤還是像往常一樣微笑。“夷……”


  “‘咦’什麽?別裝傻!”我抓著他的肩膀用力搖。


  周圍的兄弟們大笑起來:“未,你請來的客人,你來管管她吧。”


  “不要‘喂’來‘喂’去的!要稱呼我的全名!”堂姐儀態從容地走過來,歎了口氣,“到底為什麽要用這樣奇怪的字給我命名……真是匪夷所思。”


  “我沒有去參加月公主的小宴。”淨澤揉揉我的頭,溫柔地微笑道,“我隻是剛好和他們一起回來。”


  我用非常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問:“從什麽地方回來?”


  “啊,去看一位朋友。”


  堂兄的笑臉非常柔和,他從袖中拿出一支極美的珊瑚,說:“冰淵前的珊瑚樹要我把這個轉送給我的未婚妻。”


  淨澤有許多許多朋友,我還沒有聽說哪個海中的生物見過他之後不喜歡他。他的朋友對他的友誼已經愛屋及烏,那支珊瑚冰藍透亮,無疑十分珍貴,連我也從沒見過。


  “我那位朋友,他聽說你的名字叫做‘紫夷’,所以正在努力造一枝紫色的珊瑚。”


  青未含笑看著她的弟弟,“用來當結婚賀禮嗎?”


  我沒有理她,興高采烈地接過珊瑚,插在頭發上,所有的不快霎時間煙消雲散。“當你的未婚妻真實惠。”


  聽到我這樣回答,淨澤再一次微笑。


  他的微笑非常溫柔,而他又常常這樣微笑,所以連最深的深淵中的海草也知道他是海中最溫柔的龍。


  我在一群龍子當中看到了堂兄待泫——那位注定有獨特命運的龍子。


  他的神色非常古怪,忽而興奮又欣喜,忽而煩惱又沮喪。他這瞬息萬變的反應吸引了我,於是我走到他身邊,笑嘻嘻地問:“哥哥,是不是有什麽好事發生?”


  因為起名時有奇異的征兆,待泫哥哥不受他父親的喜愛,出生不久就被養在與北海相接的偏僻宮殿。因此他從小與我們北海的龍族很親近,沒有什麽話不能直說。今天他卻吞吞吐吐,不像想要隱瞞什麽,倒像不知該如何說明。


  我陪著他哀聲歎氣、垂首踱步、欲言又止好多次,終於失去耐心,決定撇下這個鬱悶的家夥,繼續去和堂姐配玉髓。


  他卻在這時說話了:“我見到月公主。”


  我偷偷開溜的腳步立刻停下來,向他靠攏。“好難得啊!那位目高於頂的公主竟然約見你?該不會屬意於你吧?哦,不對不對。哥哥隻是‘見到’人家而已,人家未必看見你。難得你對公主一見鍾情?”


  大概是我那雙咕嚕打轉的眼睛太詭異,待泫噗哧一聲笑了,說:“公主也見到我,而且還和我聊得很開心。不過,我說的這位,不是‘目高於頂’的娥隱珠公主。”


  “還有其他公主出席?其他的公主……達到適婚年紀了嗎?”我撓撓腮,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哥哥,你該不會擅自闖到月輪天吧?不然的話,怎麽會見到公主們?!”


  天帝的女兒們性喜寧靜,一向住在人跡罕至的月輪天。隻有不得不出席相親的大公主,才會偶爾離開。


  待泫的神情亦憂亦喜。他搖頭說:“不,她是因為好奇才……”


  不等他說完,我急著打斷:“‘她’到底是哪位公主?”


  “芬豔瓔——紫夷,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芬豔瓔?我努力想了想,才想起來:她是天帝的第二個女兒。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應該和我一樣,還沒有達到結婚的年紀。


  “原來天帝的女兒也會對龍子產生好奇,前去偷窺啊。”我嘿嘿奸笑一聲,立刻收到待泫責備的目光,急忙改口:“不過二公主年紀還小,哥哥你還得多等幾年才是。”


  他舒了口氣:“哎——我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天為什麽給我‘待’字。是天要我等她吧!”


  “那天為什麽不讓你叫‘磨’呢?”我抓頭,“好事多磨的‘磨’,磨時間的‘磨’。”


  事實上,我們沒有猜對天的意思。


  那天之後沒過多久,被天界放逐人間的後羿做了一件震駭所有神仙的事:他射落天帝的九個皇子,仰賴太陽而生的九個月公主也消失了。


  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為此惶惶不安,不知天命天運是否要將乾坤逆轉,不知世界是否要在天帝與天後的悲憤中滅絕,不知神與人是否將要有一場一麵倒的大戰。但他們都知道:神與人的關係變了,神被殺害,而人類,在為神的死亡歡呼。


  從那天起,有些神的心中,對人類產生微妙的反感。其中包括我的堂兄淨澤。


  當天庭的門終日緊閉時,天空中晝夜飛散出淒哀的哭泣,天神的眼淚化為源源不絕的雨。他們連日悲哭,人間便連年陰霾。


  “等著看吧,”我父親說,“天神再這樣哭下去,人間很快會洪水泛濫。”


  我的父親和伯父們也關閉了龍宮的大門:太陽隕落的一刻起,神不再歡迎人類。直到人重新敬愛神,神才把自己的家門向他們再度敞開——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我的姐姐藍甫一心愛慕太陽神辰宮,當父親關閉龍宮時,她也關閉了自己的寢殿,獨自在屋中涕泣連日,任何人也不見。


  當母親對她的感情,由憐惜她的癡心轉為惱怒她的沒完沒了時,這位高貴的龍後一腳踢開了藍甫寢殿的大門——姐姐的身軀盤在寢殿中央,瘦得像條大蛇。她的雙角幹澀如同陸地上的枯樹枝,滿臉淚痕狼籍,殘留隱隱珠光。她盈藍色的龍鱗帶著血跡落了滿地,像無數紅紅藍藍的落花,帶著死亡的氣息灑滿潔白的地板。


  母親大哭起來。


  姐姐已經死了很多天。她傷心到發狂,扯掉自己的鱗片扔不能分散揪心的痛苦。當父親抱起她的屍體時,我們都聽到她的胸腔中有清脆的破裂聲——龍有水晶一樣的心,如今,她胸中的水晶碎成了無數個碎片。


  四海龍族都派出代表,參加姐姐的喪禮。


  淨澤代他的父親送來哀悼和慰問。看到我的時候,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無聲地讓我靠在他的肩頭。淨澤的姐姐青未同樣是太陽神的未婚妻,隻是她從未見過她的未婚夫赤冕殿下。她雖然沒有像我的姐姐那樣心碎而死,但也在南海為早逝的太陽神而悲痛。


  當淨澤看著我的時候,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懂我的傷心,他不忍看到我這樣難過。


  於是,我為姐姐流落許久的眼淚就此止息。


  知道這世上有人不舍得看我心痛時,我就沒法繼續痛苦、害他擔憂。


  我抹幹眼淚,緊靠在他的懷中。


  天下再不會有第二個男子,隻是抱著我,就讓我忘了悲哀,沉浸在他的溫情之中。


  待泫哥哥沒有來。


  他和我們一起長大,與北海眾位小龍如同親手足,但他沒有參加藍甫的喪禮。他捎來一句話,說他病重不能起身。


  我知道他為什麽病重。


  讓我姐姐甘願殉情的辰宮殿下,就是芬豔瓔的同生兄長。他的隕落,也帶走了芬豔瓔的生命。


  待泫的使者特意找到我,說:“待泫殿下有句話告訴公主——‘這個等待,竟是終生守候一個遙遙無期的奇跡’。”


  除非太陽重回天上,再沒有什麽辦法能讓月公主回來。


  他等待的“奇跡”是這個麽?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這樣的事情不僅是奇跡,因為奇跡偶爾會出現一次,而他守候的事情,可以說是永遠不會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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