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回眸
霜嵐記得,和他第一次相遇,是一個細雨朦朧的午後——並不是她早料到這是一個值得畢生紀念的時刻,才記得這麽清楚。而是因為她記憶力太好,常常忘不掉看過、聽過的事情,即使是刻意去忘,也忘不掉。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她當時正匆匆往圖書館走,忽然就想回頭——沒有為什麽,隻是忽然想回頭,然後就單純地這麽做了。
然後,她看見了他——他似乎是在同一個時刻回頭看她,他扭頭時甩開的細微水珠還沒飛遠……
霜嵐並不認識他。她隻看到一個陌生的微笑——很有禮貌,很親切。
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那一天的他,霜嵐隻記得這些。她當時很忙,她的每一分鍾都被分成了三份,她的時間太有限……醫生說她活不到三十五歲——這個笨蛋醫生一定是根據傳統的吳氏理論對她的血樣進行分析。
那種理論早就過時了!現在最新的理論是“慕氏理論”——慕霜嵐提出的理論。
根據這種新理論,她活不過二十八歲……
霜嵐的嘴角冷冷地抽搐一笑:這就是為什麽這個精確的理論難以盛行——它把舊理論估測的餘生縮短了將近五分之一,而每個人都不喜歡聽到自己活不長。
在那次報告會上,吳氏理論的繼承人甚至尖刻地說:“希望慕小姐不要為了驗證自己的理論,在二十八歲時自殺!”
自殺?那豈是慕霜嵐的行事作風?
自殺是霜嵐研究領域之外的瑣事。她太忙,忙得不屑去為學術之外的事情操心——她也沒什麽需要操心的事情。她的父母是實用派的學者,而且據說是近代最偉大的兩位學者。
這一點意味著兩件事:一,他們不缺錢;二,他們結婚的那一天,就有無數人在等著看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兒。
這兩件事都影響了霜嵐的人生。她從不為生活上的事情操心,結果純屬一個高分低能的機器——不過她自己倒是無所謂。既然她注定了要這樣過一生,何必在瑣事上浪費精神?更何況,她太驕傲,不能容忍其他學者挑剔的目光。他們在用“完美的科學家”這個標準衡量她,她必須無可挑剔、必須完美,至於生活能力,又有誰會在乎?
那一年,慕霜嵐十九歲。
霜嵐開始留心那個年輕人,是在那個細雨午後的第四天。
她正在圖書館看書,在一排排沉重的木書架間尋寶。那種毫無征兆的感覺再一次出現,讓她的眼睛離開了書頁,讓她的頭微微一偏,讓她看到了一雙剛從書本上抬起的眼睛……
又是這個人!
霜嵐有些驚訝。這種“偶然”也太湊巧了——霜嵐迅速地計算了一下發生這兩次對視事件的概率:低於萬分之七……
他對霜嵐微微一笑,眼睛裏充滿善意。
“你好!”他這樣輕聲地招呼。
但霜嵐已經重新埋頭回到書本——她的生命不會因為這種巧合而增加一秒。她不能繼續浪費時間。
“父親,你怎麽解釋‘心電感應’?”
那天的晚飯,霜嵐一邊飛快地扒飯,一邊在嘴裏騰出一點空間,含糊地問了一個問題。
慕含碧和妻子對視一眼——太反常了!他的女兒自從十一歲之後就沒有問過多餘的問題。一方麵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了這世上大多數事情的真相,另一方麵是因為她也知道了自己的剩餘時間……霜嵐在飯桌上總是像一個專業的吃飯機器,除了用最高的效率補充能量,什麽也不做。
“心電感應是生理、心理、物理三者最好的交融。”慕含碧放下飯碗,快速地回答,生怕女兒嫌他囉嗦,浪費了她的生命,“但我從不讚成用太科學的思想去解釋這種現象——迄今沒有人能做出完美得解釋,我想這是因為它不需要科學來解釋。它就是那麽自然而然、因人而異,它是不需要理由的。中國古代的人把一切心電感應叫做‘緣份’。”
“緣份?”霜嵐的心頭顫了一下。
她……也能擁有“緣份”那種幻妙美麗的東西嗎?
那天晚上的夢裏,霜嵐沒有做數學題。
她在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和一群非常可愛的人在一起,笑著、鬧著、戲謔著……這都是霜嵐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那光、那水、那古色古香的美麗建築,那裏的一切都讓霜嵐感動地想流淚。
天堂!
她的直覺說:這裏就是天堂!那個總有一天她會去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這個夢太美,從夢裏醒來的時候,霜嵐的心好像忽然開了一扇窗,放進了一股她從未擁有過的清新空氣和一些她從未有過的念頭:她要去笑!去鬧!去活著!
所以,夢醒後的第三個清晨,霜嵐第一次來到操場,第一次邁開雙腿慢跑,第一次向迎麵跑來的人微笑——她並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逆行……
似乎有很多人在詫異的看著她。
她聽到他們低聲嘀咕:“慕霜嵐!那是慕霜嵐!”
霜嵐迎著風舒展自己僵硬的四肢,迎麵而來的風似乎在高興地低語,似乎拉著霜嵐的頭發,鼓動她回頭去看看——於是她回過頭,又看到了那張迎著晨曦的笑臉——他幾乎是同一霎那扭過頭來看她。也許這就是父親說的“緣份”。
“你好!”他還是這樣說。
“你……好!”霜嵐揮了揮手。
她知道,這一刻她一生也不會忘了。
其實霜嵐早該知道他——宇文清寒。如果沒有霜嵐,他就是這個研究院裏最好的學者——就學術而言。隻是霜嵐一向不屑去看不及自己的人——就學術而言。所以他們的相識晚了很久。
但霜嵐終於知道了:宇文清寒比自己更“完美”——他幾乎什麽都會,運動、音樂、文學……在他心裏,這些都是令人歡樂的美妙存在。而霜嵐隻會一件事——鑽研。
霜嵐喜歡和他交談,他的談話讓霜嵐非常吃驚:她從沒想過一種刻板的力量能這樣活潑地表述,而又不失精確。
霜嵐也喜歡和他一起去做一些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情:參加合唱,打羽毛球、網球、溜冰……清寒說她缺乏鍛煉,而霜嵐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隻有一點讓她有些不滿意:他似乎和每個人都很熟,每個人都能和藹地和他打招呼,而霜嵐嚐試著這樣做的時候,隻會得到對方詫異和尷尬的僵硬表情。
不過她可以理解:對別人而言,她是“天才”,是人類之外的另一種生物。
似乎隻有清寒能夠用品常心來待他。
因為在霜嵐沒有出現的時候,他也是自己生活環境中的“天才”,他在那個環境中也是另一種生物,所以他能夠理解霜嵐——他是這樣說的,而且說的是事實。
清寒其實隻有十九歲零九個月,比霜嵐大了兩個月零七天。
他們其實都隻是孩子,清寒這樣說,隻是沒有人把他們當作孩子來看。所以他們必須偶爾做一些十九歲的孩子應該做的事、過一下十九歲的孩子應該過的生活,至少提醒自己,他們還沒有失去活力……
清寒……他真的很神奇。
當霜嵐開口叫他“清寒”之後的第一個月底,她在飯桌上向父母宣布:“也許我會結婚的。”
慕含碧和風霧華很驚訝——他們的女兒一直說自己生命有限,不會在婚姻這樣的瑣事上浪費時間。
其實霜嵐一直告訴自己:我不配結婚。我不能用短暫的婚姻束縛一個意誌自由的男人,然後不負責任地死去,留給他傷心和空虛……
不過清寒說他不在乎。
那一年,霜嵐二十六歲。
說出去一定沒有人相信——她用了七年時間,才把一聲“清寒”叫出口。
他們的婚禮不算盛大,霜嵐本來就不想過分操辦,但就這種規模,已經讓她後悔:這些學術界的老頭子就像是來開追悼會一樣,板著一張臉。他們似乎已經斷定了一個“學術天才”的終結。他們在為慕霜嵐這樣的才女最終走進婚姻的墳墓而惋惜……
如果不是清寒一直用溫柔的目光傳遞體諒,霜嵐一定會一直那樣氣得發抖——但奇妙的事情就那樣發生了。
她正在和一個權威辯解一個問題——即使是婚禮,他們也不會讓她放鬆——她正為這個老頑固的歪理和他那種好死不死的哭喪相怒火中燒,忽然,就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項鏈被人輕輕扯住,拉著她的脖子緩緩回頭……
清寒輕輕回首的一刹那是那麽優雅,他和霜嵐相視一笑時,霜嵐忽然不再介意這世上其他的人和事……
這是第無數個回首——好像老天爺怕他們注視對方的時間太少,總是時不時把他們的目光係在一起……
隻有這一次,霜嵐希望自己錯了。
隻有這一次,霜嵐寧可被“吳氏理論”那些學者嘲笑。
但她沒有錯——這一次也沒錯。
二十八歲這一年來到了。
霜嵐在病榻上度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醫生惋惜地說,如果不生那個孩子,也許還能多拖個一年半載。不過霜嵐不後悔——那是他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啊!
那天,清寒握著她的手,輕聲說:“你曾經……那麽專心地做理論。自從結婚,你為我們的婚姻付出了太多。你努力地學每一樣東西,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情,努力地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你仍然是最好的學者,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這段婚姻,你可能會更出色。”
“我沒想過。”霜嵐倔強地揚起頭,“清寒,我最近構思了很多刻在骨灰盒上的格言,要不要聽一聽,幫我決定一下?”
清寒的神色有些古怪——他不習慣聽到霜嵐的玩笑,尤其是這麽正經八百的玩笑。
霜嵐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你的愛讓我完美’……我一直追求完美,終於在你這裏找到了。”
“我從沒想過自己的葬禮竟然這麽風光!看!那是我發明的最新型的機器人,他們都來參加葬禮呢!看來我的‘機器人人性化’計劃全麵成功了,他們都很有‘人性’呢!……不過我不喜歡叫他們‘機器人’,這個種族的名稱是‘露西雅’!那邊那一族是‘格林維亞’!如果我能再多活兩個月,新種族‘菲雅萊娜’就能誕生了……可惜……現在隻好交給我的助手。不知道那家夥能不能完成我的遺願……咳!還在那裏哭……(她從空中落下,推了推一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別哭了!雖然大家都知道你是我丈夫,雖然大家都知道我們感情很好,但你也不用哭得這麽丟人吧?趕快回研究室把我的手記好好研究一下!至少要在我的墳前裝成事業型成熟男子的樣子吧?”
霜嵐的話比平常多。
如果不這樣,她怕自己在葬禮上哭出來——太丟人了,在自己的葬禮上痛哭……
如果不這樣,她怕清寒傷心欲絕的目光讓自己崩潰。
“她不僅是一個責任心強的學者,也是一個值得永遠珍愛的妻子,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共同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我的寶藏……”
清寒悲傷的聲音在細雨的寒意和百合的清香中,渲染出一片揪心的氤氳,緊緊纏繞著霜嵐。
“再見了……”霜嵐對著清寒的背影微微一笑,她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生怕自己會把持不住,在這個自稱“黑無常”的小鬼麵前失態。
“想到你以後要拉扯孩子長大,也挺不容易,我就不怪你的悼詞寫得不好了!”
她聳聳肩,故作輕鬆地把手放在黑白無常的手心。
“這是他欠你的!”那個小鬼搖頭晃腦地說:“上一次他扔下你撫養孩子,這次輪到他自己了!”
是嗎?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就在那一刻,似乎有什麽令人放心不下的事在身後召喚著她。
霜嵐本能地回過頭去看——
清寒在那一瞬間也回過頭,似乎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難以克製的眼淚。不知是不是那萬分之七的概率又出現了:他的眼睛直直地注視著霜嵐……
霜嵐抽回雙手,奔到清寒的麵前,露出了含著眼淚的微笑,說:“你……好!”
這個舉動讓黑白無常莫名其妙。
他們不知道:清寒第一次和霜嵐打招呼的時候,她沒有理他。
他們不知道:霜嵐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回到那一天,回到那個安詳的午後,回到那個靜謐的圖書館。如果清寒再一次對她回首,她會微笑著說:“你好!”
這是她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