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1:替罪羊
這年的秋天,陰雨翻飛,雨絲淋濕了駱峰的頭發和衣服。
他趕著老牛車蝸牛般朝家趕去。
沉浸在痛苦中的他絲毫感覺不到陰雨的潮濕。
他早已過了男子悲秋的年齡,可是三十白的事情讓這個老人又重新品嚐著悲秋的滋味。
村裏的大馬路上沒有其他人,就連過往的車輛也不見了蹤影。
空蕩蕩的馬路隻有一牛一人的背影,顯得那樣孤獨寂寥。
三十白因過失傷人被判一年有期徒刑。
這件事如同一層厚重的陰霾壓在駱峰一家人頭上。
駱峰一下子蒼老許多,花白的頭發和髭須雜亂地簇於肌肉鬆弛的頭部臉部。
以前家裏每逢遇到難事兒,駱峰總能嬉笑著褶皺的臉,勸解開導著妻子李羽,“愁啥,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現如今,駱峰臉龐那深深的皺溝裏全是陰陰的愁,不時自言自語嘟囔,“這個三十白,真是糊塗呀!他這輩子往後可咋辦?”
李羽整個人承受不住打擊,整日以淚洗麵,病倒臥床近半個月。
駱濱更是每天黑著臉,性子越發沉悶。
他覺得窩囊,原本想著三十白能給家裏揚眉吐氣。
現如今,哎-——
他小小年紀開始長籲短歎。
街坊四鄰對三十白出事很是同情。
看著駱家人為了三十白的事,都折磨得不成樣子。
村民們在私底下紛紛議論,看來,駱家人真把三十白當成親生兒子對待了。
艾力、馬明和巴格達提等好友也不時勸說開導著心情沮喪的駱峰。
這天,駱峰趕著老牛車拉著一車細沙朝家走。
他開始備料,準備來年翻蓋房屋。
剛路過巴格達提家,就被早早站在門口等候的好友喊住了,“嗨!傻駱駝,克也魯(來),卡以伊蘇(哈薩克語,喝茶)。”
駱峰坐在巴格達提的炕上,喝著醇香的奶茶。
他抬起沒精打采的眼皮,見巴格達提欲言又止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說撒,撒事?”
巴格達提也憋不住了,眉眼帶笑地征詢著,“阿曼太要定親了,丫頭子是鄉裏小學老師,你說,我們給20隻羊,兩頭牛,夠不夠?”
駱峰雙眼一亮,“喲,好事呀,阿曼太有福氣,娶個小學老師,是個文化人。丫頭家撒意思?”
巴格達提美滋滋道:“我們哈薩人常說,有文化的飛上天,不識字的睡草氈。阿曼太就是想找個文化人。阿曼太說丫頭子家要的聘禮不多。”
哈薩克族是個尊重婦女的民族,老話說,“家有幾個女兒,牛羊成群來。”
男子迎娶女方要給厚重的聘禮。
駱峰出著主意,“丫頭子是小學老師,文化人思想開明,聘禮會少些,你讓阿曼太征求丫頭子的意思再說。”
巴格達提點點頭,“嗯,你家老二撒時候娶老婆子?”
駱峰喝著奶茶,心不在焉道:“不知道,隨他吧。”
沙棗樹鄉小學院內。
空曠的操場中間一杆國旗。
三排低矮的平房便是鄉小學教室。
教室前的幾棵沙棗樹彎曲糾結,樹葉被秋風吹得隻掛著零落的幾片樹葉,如同幾個佝僂著脊背的老者。
阿曼太坐在自行車後座,雙腿岔開支地等候著未婚妻加娜提。
他今天要跟加娜提商量兩人的婚事。
就在巴格達提和妻子沙拉給小兒子阿曼太籌備婚事之際,在石油公司上班的大兒子江道勒提卻出事了。
西域縣石油公司大院內。
江道勒提給班車加完油,擰好油箱蓋,接過司機遞來的幾張十元鈔票,笑容可掬地跟這位年老的蒙古族司機揮手告別。
江道勒提初中畢業後,就被在石油公司上班的舅舅介紹到這裏當臨時工。
他勤勞憨厚,臨時工一幹就是九年。
才轉正一年的他,並沒有因為自己成為正式職工有半點鬆懈。
石油公司最髒最累的活兒,他都搶著幹。
同事們都喜歡這個樸實的哈薩克小夥。
到了吃午飯的點兒,同事們陸陸續續騎著自行車朝家趕。
今天中午是他值休。
江道勒提坐在值班室喝著開水,啃著從家裏帶來的饢,算是一頓午飯。
外麵傳來東風汽車的喇叭聲。
江道勒提趕緊放下沒啃完的幹饢,走出去一看,是公司拉運汽油的司機老張。
老張從駕駛室車窗探出頭問道:“江道勒提,胡經理在嗎?油罐有點漏油,今天走不了。”
江道勒提返回值班室,從牆壁上取下架子,看著上麵的值班表,他站在警衛室門口揚聲道:“張師傅,值班表上今天是你的班,薩那提休息。”
“囊斯給(媽的),這個胡日鬼(胡經理的綽號,胡折騰的意思),光讓馬兒跑,不給馬兒喂草吃,撒球事嘛?!”張師傅嘴裏罵罵咧咧著,“江道勒提,知道縣上哪裏有老道點(技術強的意思)的電焊工?”
江道勒提也沒多想,指指北頭說道:“阿勒瑪勒村電焊廠李羽阿姨,我們鄰居,她是最攢勁的電焊工。”
張師傅開著油罐車朝電焊廠趕去。
真不湊巧,李羽請了病假沒上班。
張師傅站在電焊廠院內,看著空蕩蕩的大院,嘟囔著,“啥球單位,連個鬼影都沒有。”
話音剛落,廠房出來一個中等身材的維吾爾族漢子,身上的電焊製服一層油膩。
是電焊廠職工木拉西,一個三天打魚兩天嗮網的主兒。
木拉西嘴裏叼著煙,斜看著臉色焦急的張師傅,“阿達西(朋友),焊東西嘛?”
張師傅指指油罐箱後蓋的接縫處,“這裏嘛,一點點漏油,焊一下撒。”
木拉西賊頭賊腦地低聲問:“上班時間不到,你等上班焊嘛?現在焊嘛?”
張師傅想著要趕遠路,“現在焊吧。”
“行,我給你焊完,普盧(錢)給我,你走人。”木拉西低聲說。
張師傅知道木拉西這是想掙點外快,催促道:“包爾帶(好)。”
油罐車後蓋漏油這是張師傅第一次遇到,還從未處理過這事。
木拉西在電焊廠是業務最差的一名職工,平日裏就散漫慣了,沒一點安全意識。
倆人都沒意識到麵前的是輛拉運汽油的油罐車,這真是半斤對上八兩了。
木拉西站在施工木架上對著油罐滲油裂縫處焊接起來。
張師傅站在他旁邊指指點點的,提醒著焊接處。
兩個不知死活的家夥幹得正起勁兒。
電焊散發著強烈刺眼的藍光,高溫的炙烤讓罐內殘餘的汽油產生反應。
隻聽到“砰”的一聲,在罐內燃炸的汽油衝擊下,油罐後蓋跟罐體脫離飛出幾百米遠。
後蓋帶著兩位漢子在空中呈拋物線越過電焊廠院牆,最後落在三百米外的小路上。
油罐發出的響聲不亞於一場地震,周圍的建築物都在搖晃……
這次安全生產事故致使石油公司和電焊廠兩名職工當場死亡。
縣石油公司倒查責任,胡經理當然要找個替罪羊。
最終板子打在當天值班的江道勒提身上,聲稱江道勒提玩忽職守。
一日清晨,江道勒提坐在阿勒瑪勒村蘆葦蕩旁,任晨風梳麵,手舉著伊犁大曲仰頭喝著。
烈性白酒把他的舌頭浸泡出苦澀的味道。
他苦澀的舌尖仿佛能舔到空氣中潮濕的水霧。
30歲的他已是一對兒女的爸爸,正是一個男人打拚支撐家庭的關鍵時期。
可他卻……
江道勒提無顏麵對妻子兒女,從石油公司出來買了兩瓶白酒就來到生他養他的這塊土地。
他不由自主地凝睇著伊犁河水潺潺流去的方向,河水都有自己的方向和歸宿,可他的歸宿在哪裏?!
江道勒提迷茫了,30歲的他看不到自己前麵的道路。
從小就好強的他曾發誓不當牧民,難不成,還真的回家當風餐露宿的牧民?!
江道勒提醉醺醺地回到父母家,進門往床上一躺,半天不說話啊。
沙拉端來一杯熱牛奶遞給他解酒,問這問那,他也沒吭聲。
沙拉擔憂的看了眼長子,走出去做午飯。
突然,聽到裏麵傳來“嚶嚶”的哭聲。
江道勒提哭了,哭得極傷心,淚珠順著黝黑的臉頰直往下滾——他被開除了。
巴格達提看著長子每日將自己浸泡在酒中,他心急如焚。
如果江道勒提從此萎靡不振,終日借酒消愁,那他就徹底毀了。
在沙棗樹鄉,有多少嗜酒如命的哈薩克漢子最終落個妻離子散,甚至有人在寒冷的冬天醉臥在雪地活活凍死。
巴格達提還沒從小兒子阿曼太婚事中的喜悅緩過神來,就被大兒子江道勒提破罐子破摔的舉止弄得心神不寧。
沙拉從滿是酒氣的裏屋提著幾個空酒瓶子出來,對著盤腿坐在炕上悶頭抽莫合煙的丈夫說道:“去找傻駱駝,讓他想個辦法撒。”
江道勒提成為替罪羊被開除的事,駱峰早已聽說了。
他知道巴格達提的來意後,出了個主意,“你家大巴郎(男孩)從小就不想當牧民,不如讓他跟我家老三幹農機吧。”
“行嗎?他不會開拖拉機。”巴格達提心裏狂喜,可還是有些擔憂。
駱濱這一年開拖拉機春季犁地,剩餘時間拉運貨物,可掙不少錢。
駱峰猛嘬口煙,輕描淡寫道:“那有啥難的,讓駱川找找人,去西域市學駕照唄,再說了,拖拉機不難開,就跟我趕老牛車一樣。”
已是深秋,李獻的沙場也已停工。
駱濱繞著李獻買的一輛紅色夏利轎車看著,“李哥,這車有我拖拉機貴嗎?”
木屋裏,屋門敞開著,李獻正坐在床邊給駱濱核算半年的運費。
他在本子上記個賬,抬眼掃了眼駱濱,“比拖拉機貴多了,兩萬多呢。”
駱濱撇撇嘴,“這麽點東西,貴球子的,搶錢呀?!”
李獻朝玩心四起的駱濱招招手,“過來,算賬呢。”
駱濱頭也不回道:“李哥能坑我呀?你算成咋樣就咋樣。”
李獻舉著本子對著駱濱喊道:“除去柴油錢,頂掉車鬥錢,你還剩5760塊。”
“好哩,李哥。”駱濱坐在駕駛室愛不釋手地摸著方向盤。
李獻從身邊的包裏掏出十元鈔票,清點了5800元朝駱濱的書包裏一塞。
他提著書包走出來,“自己數數,親兄弟明算賬。”
駱濱憨笑著,“數撒,我還不信李哥呀。李哥不會虧我的。”
李獻笑問:“小老弟,播種機我可是到農機公司繳定金了,明年我那塊犁地耙地帶播種可都你包了。”
駱濱收斂了嬉笑,一臉正色道:“李哥,我這拖拉機馬力小,我打算把開春犁地的帳收回來,買個大馬力的東方紅,804,那勁兒老道著呢(厲害著呢)。”
“行,咱兄弟倆繼續合作,共同富裕。”李獻笑得長壽眉也一顫一顫的。
回到家裏,駱峰把江道勒提的事告訴了駱濱。
駱濱跟江道勒提都是一起長大的。
雖說江道勒提大他近一旬,可在駱濱印象中,這個憨厚的哈薩克大哥是個實在勤快人。
他爽快地采納了駱峰的意見。
父子倆來到巴格達提家勸說江道勒提跟他一起幹。
江道勒提起初有些為難,聽駱濱說他手把手的教,拖拉機都是現成的。
他心中的顧慮全都打消了。
先去西域市找駱川學駕照是正事。
倆人說幹就幹。
翌日清晨,一碗奶茶一塊饢進肚,江道勒提就手心抹把嘴,就跟著駱濱上路了。
雨過天晴,阿勒瑪勒這條貫通東西的馬路上又熱鬧起來。
過往車輛的引擎聲、喇叭聲,和著牧民驅趕牛羊的吆喝聲,以及牛羊的歡叫聲,這是西域農村的交響樂。
駱峰、巴格達提、馬明和艾力又聚在川疆百貨喝櫃台酒。
漢子們望著外麵的嘈雜聲,駱峰問艾力,“我們的大幹部,這條路啥時候修啥?!”
馬明附和道:“鄉裏的路擴地得敞亮撒,上麵鋪了層砂石,攢勁的很。”
艾力斜睨幾眼好友,故意擺出一副鄙夷的神色,“說你們老農民吧,還不服氣,烏魯木齊都是柏油路了,就連西域市今年也鋪了好多柏油路。”
馬明來了興致,“你說瀝青路撒,我見過。”
“柏油路,你非叫瀝青路。”艾力一本正經地糾正著。
馬明搶白道:“哦吼-——哦!瀝青路,柏油路,不一回事嘛?不都是黑乎乎的家夥撒,你當幹部當的,熊球講究多求子的撒。”
川疆百貨一陣陣爽朗的笑聲傳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