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衣冠
張承也是無語,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麽厚的,似有若無地威脅了幾句這個老婆子之後,張承繼續往前走。
正前方是一溜兒房屋,門窗半掩。兩邊楊柳稀疏,樹上掛著各色燈籠,燈光打在牆壁上,散發著幽幽的光芒。裏麵依稀能夠看見幾個女子在梳妝打扮,門口還有幾個等待的人,左顧右盼,眼神裏麵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轉角處傳來一陣嬉鬧之聲,幾個濃妝豔抹、粉麵狐顏的女子手持扇子從轉角處出來,那些女子走到一處館子,或站或坐,顧盼生輝。眼前若是有男的走過去便抬起頭來,讓燈光照在臉上。
張承和約翰走了過去,約翰說道:“今日與平常並無不同,甚至可能更寥落一些,往常這地方都是滿滿當當的女子,都裝扮得或沉魚落雁,或閉月羞花,等待客官親近他們,就是雲泥銷骨之時,今日還算是比較冷清的。”
說話間,一個大官人走了進來,此人好大威風,兩邊各有三護衛,皆是威風凜凜,不怒自威。
大官人頭戴緙絲帽子,手持董其昌繪製的扇子,一身赤色華服,腰掛黃金香囊,皂靴如新,指指點點說道:“今日不曾想來到這裏,雖然是煙花柳巷紅塵處,比不得那秦淮晚唱,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卻也是別有一番市井的味道,和深宅大院之中的揚州瘦馬卻是不同的。”
“大老爺,您說的是極是極,野花也別有一番韻味的。”周邊的幾個護衛也在用眼神滴溜溜地打量著周邊的女子,那些女子也不惱怒,紛紛揚起自己的臉,如同驕傲的白天鵝一般。
“這個身材不錯,就是臉上的粉太多,你看那個,一仰起頭來都能看見脂粉掉下來!!”
一個護衛正在對一個女子評頭論足,那個女子聽了,臉色微紅,頭顱低垂,不過很快就重新揚起來:
“將軍說得正是如此,不過若非在臉麵上打扮一番,如何能夠入得了將軍的慧眼?將軍慧眼如炬,小女子怕是以後少不得見到將軍就要低眉信手續續彈了。”
“好說好說,我道這邊生意為何如此之好,元是你們口才如此了得,今日與你介紹一番,官人是原崇禎朝進士,太仆寺卿謝三賓,還不速速拜見官人?!”
女子聞言便要拜,一邊的謝三賓趕緊扶起來這位這位女子,同時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然後順手丟了。對著左右深情地說道:“本官愛民如子,這風塵女子雖然鄙陋,也是我大明的子民,應當平等對待,不了對他們有輕薄之語,你們知道了麽?”
“知道了。”幾個護衛稀稀落落地說道,很顯然,剛才的話語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次。
“那邊的那個女子細柳蠻腰,就是不知道麵容如何,喂喂喂!把你手中的燈籠給我,我要仔細看看那個美人兒。”
約翰手裏麵的燈籠直接被搶走,那個護衛提著燈籠,在光線的照射下,精致的麵容就出現在那個護衛的麵前,護衛連連咽了咽口水,立刻把手揣進褲兜,發現沒有,又脫下鞋子——頓時“芬芳四溢”,左摳摳右摳摳,約摸過了一分鍾,終於掏出來一把碎銀子,直接扔在了那個女子麵前的地上,豪邁地說道:
“這些銀子就是你的賞銀,以後你就是我的了,跟了我保證你吃香喝辣的,而且這些銀子足夠你安頓家眷,現在你可以跟我走了。
以後也別在這個地方廝混了,你以後就是我的女人,若是這樣的事情傳出去,可能對寺卿的名聲不好,聽見了麽?”
低垂著頭的女子用牙齒咬著嘴唇,跪在地上一邊拾銀子一邊說道:“知道了,奴家現在立刻去收拾東西準備準備。”說罷就起身回到了屋子裏,其他的護衛也都是如此,到處物色女子,評頭論足。
周邊也來了很多的人,到處評說。現在已經是門庭若市,人聲鼎沸,人影晃動,裙擺飛揚。頭上珠翠流光,星河影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脂粉氣,遠處還有源源不斷的女子過來,簡直如同後世的上公交地鐵一般。
甚至張承看了雙拳緊握,怒火中燒,一邊的約翰說道:“我的朋友,不必如此,這裏都是這樣的情況,若不是家境清寒,何人願意如此?賣身得錢?”遠處過來一個男孩,衣著破爛,手捧一破碗,對著周邊的女子和賓客點頭哈腰,希望能夠得到一些錢,但是張承沒有看見任何人去給他。
“這個男孩家裏前幾天出了變故,錢寺卿的護衛因為需要人丁,便在此處抓壯丁,他父親被抓走去做事了,結果一去不回。他年紀小,家中也沒有能夠支撐大局的人,一直都以為他的父親能夠回來,家中還有一老祖母臥病在床,一個家庭的重擔就全部在他的身上了,迫不得已就在這裏要飯吃。一天大約能有十幾個銅錢吧,勉強糊口,這樣做已經五六天了。”
張承於心不忍,走了過去,那個男孩傻傻的笑著:“大人賞口飯吃吧!”
“你這樣做,不怕被捕快抓起來麽?”
“若是有飯吃,坐牢也不是不可以。”
“這可是要打板子甚至坐牢的!你就不怕麽?”
“打板子算得了什麽?若是打板子能夠讓我父親回來,讓我的祖母下床,讓我家裏有一口飯吃,我就是死了也甘心。”那個少年繼續傻笑道。
張承看著這個少年,氣不打一出來,可是剛準備舉起的手又垂了下去,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去打這個少年人,他承受了一個家庭的重擔,承受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東西。
“你……你若是願意,可願意隨我從軍?”張承無奈地說道。
“承蒙軍爺厚愛,在下定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那個少年人怕張承反悔,立刻跪在地上。
“什麽名字?”
“小人叫趙春。”
一邊的約翰說道:“不曾想您竟然是一個將軍,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恕罪。”
張承說道:“無妨無妨。”實際上張承也是奇怪,一個荷蘭人能夠把大明話說得這麽好是非常難得的,尤其是在語言還沒有統一規範的前提下。
前方的護衛繼續提著燈籠,借著燈光,一張一張俊俏或者嫵媚的臉就出現在那些護衛的麵前。那些女子也麵露喜色,眼中發光,神態更是嫵媚,雙手往前試圖抓住那些護衛,同時身體往前挨。
“將軍身形魁梧挺拔,奴家一見了便是心頭喜歡,家中還有大桶浴池,若是將軍不嫌棄的話,可以共度良宵。若是將軍累了,還可彈一彈曲子,也是極好的。”
“就你那個,我上次去過了,水桶太小了,兩個人根本就進不去。”一個護衛用手掌抬起那個女子的下巴說道。
女子神態更加嫵媚:“將軍哪裏的話,上次奴家就換了一個大的,就是看著將軍不舒服。今日將軍來了,這浴池也該派上用場了,若將軍不去,怕是浴池也會心生幽怨。”
“你個狐狸精,說話忒得好聽,也罷,今日便去你家度一晚上。”
女子聽了欣喜若狂地說道:“多謝將軍垂憐奴家!”附近的女子也看見了來到這裏的張承,一群人團團圍住張承,有的抓手,有的抓腳,實在沒有地方抓的直接抓衣服,抓鞋子,甚至還有抓頭發的,一邊的約翰見狀不妙,趕忙拉著張承逃跑,趙春立刻進入自己的了角色,一邊護衛著張承讓他趕緊跑,一邊攔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女子不讓她們向前,幾個人撕扯一陣後立刻逃跑。
後麵的女子叫張承跑了,趕緊一窩蜂往前追,上演了古代版的女追男戲劇,而且是群女追男。
張承和約翰在前麵跑,尋思著一個躲藏的地方,見前麵拐彎處有一棟房子,張承想也不想直接躲了進去,而約翰和趙春已經拐到了另外一邊的巷子,不見了蹤影。
後麵的女子大軍不一會兒就來了,左看看右瞅瞅沒見人,居然還不放棄,商量了一陣子之後分成幾個小隊尋人去了。
卻說張承進去之後,頓時目瞪口呆,就看見一個身著淡藍色衣裙的女子正在拿著一麵鏡子梳妝打扮,此時正在楞楞地看著張承,直到手中的鏡子滑落發出清脆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公子萬福。”
張承楞楞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感覺這個女子和外麵那些不一樣,借著燈光,這個女子麵容呈現在張承的麵前:身材瘦弱,娥眉粉黛,眼含秋波。
“公子若是覺得看不清,可以用燈籠看。”那女子說道。
張承覺得不好意思,隻是在那裏訥訥地站著,良久之後才用燈籠照著:麵容不算很好,但是很斯文清秀,看著非常舒服,窗戶外麵吹來一陣風,衣裙隨風搖擺,發絲亂舞,那女子連忙用手護住發絲,怕張承看不清。
“你可願意隨我去……”張承一時間鬼迷了心竅想要把這個女子接到軍營之中。
“若是公子覺得可以的話,是小女子的福分。”說著捋了捋頭發繼續說道:“請走後門罷。”
路比較長,兩邊幽暗不清,手中的紗燈也有一些昏暗,張承說道:“若是覺得前路不清,可與我並排走。”
“不可,假母說與客人並排走,是對客人的無禮,我還是……還是在後麵跟著就好。”
張承說道:“如今我是你客人,你自當遵從我的意見,你我一排走,我與你說一說話。”
那女子楞了楞,然後走向前,低著頭。
“見麵有一些時間了,還不曾知曉你的名字,可否告知?”
“小女子名叫青禾,字沅芷。”
“哦,我叫張承,家江西撫州府的,你還有表字?”張承也不知道為什麽,稀裏糊塗說出了自己前世的出生地。
青禾終於抬起了頭,眼神裏麵有一些疑惑:平日裏更少有人對自己說話,就算是說了也多是一些汙言穢語,不會是這樣的家常話,於是繼續道:“是一個朋友與我取的,說我如沅水之芷蘭一般,便與我取這表字。”
“確實如此,沅有芷兮澧有蘭。”張承笑著說道。
前麵忽而傳來一陣笑聲,一個聲音粗豪的男子哈哈大笑:“想那滿朝公卿,雖然大權在握,家中香草美人無數,然而每天都隻能禦一女,如何能有這般快活,幾百女子任我挑選?”
一個人說道:“此地多是歪妓,多是一些皮肉生意,如何比得秦淮弱柳?想那錢三賓來此,估計也是因為心中瘙癢難耐,加之家中那個老妖婆管教甚嚴,來此尋快活,略略安慰自己!虧得是讀聖賢書,愧得是朝廷大員,竟然如此不知羞恥!”
一人說道:“聽聞錢三賓打算買下此地女子,效仿那秦淮河,選出什麽女狀元、女探花之類的,來一個蓮台仙會,吟詩作對,把酒言歡!”
“當是如此!此間風流,不足為外人道也!”
聽到皮肉生意這幾個字,青禾身軀突然一顫,頭顱低垂,那邊的笑聲漸行漸遠。
張承隻感覺心中鬱結難銷,雙拳猛地打在一邊的柳樹樹幹上:“滿朝公卿,滿朝文武,滿朝衣冠,滿朝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