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月半
王靜齋,呃,不對,應該是瓜攤老板,是個麵容憔悴的中年人,剃著體力勞動者常見的光頭,頭頂搭著塊看不清原來顏色的土布手巾,擦汗兼顧遮陽,臉龐黑亮黑亮的,身上一條土布阿羅褲,光著上半身。
他接過西瓜後,見孔先生賭氣離去,頓時也不開心了,右手托著西瓜,左手中指食指在瓜身上連彈好幾下,發出,對旁邊賣金花菜的老太太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多好的瓜,雖然比不上三林塘的崩瓜,但開出來肯定是沙瓤,又甜又脆,滴滴答答能滴出小半瓫糖水來!這赤佬,看看斯文等樣,真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是啊,是啊,阿六,雖然老太婆我認識你不過一個禮拜,但一看就曉得你是忠厚人,哎,我問你啊,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家主婆討了伐?”
瓜老板人哆嗦了一下,細看他臉色都變了,但依然擠出笑容:“沒有,沒有窮人家,住橋洞的,哪裏討得起家主婆……”
“哎,我看你蠻好,做生意忠厚老實,不奸不滑,年紀麽說起來也不算大,啊要我給你當當媒人?我們村有個何鐵匠,手藝呱呱叫,別說附近,就是周浦鎮上人都找他打傢生。家大業大,一輩子就養了個女兒,今年四十二歲,一朵花的好年紀。別看女的年紀大點,但女大三抱金磚,討回去還是能養的。她手也巧,從小就跟老頭子學打鐵,身體石骨挺硬,每天早晨練石鎖仙人擔……”
這老阿婆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又賠不起眼睛,沒發現瓜老板臉色發白,還在繼續嘮叨:“何鐵匠也說了,誰要是討了他的女兒,他這個鐵匠作就是陪嫁,也不要找女婿,等生了兒子後,隨便哪個姓何就行……小夥子,我看你這是蠻好,這個媒保成了,你要請我十八隻蹄髈,要後蹄,肉多骨頭少,你要是拿前蹄髈來充數,騙我老太婆那是伐作興的,要天打五雷轟的……”
可憐的王靜齋,一輩子英雄好好,不管在kmt還是東洋人麵前都是靈活機變遊刃有餘的角色,眼下卻被逼到了牆角跟頭,退是沒路退,進是萬萬不敢的……
飽讀中外詩書的他不由得想到了當年給祝為民等上課時,無意間講到的馴悍記,那位曾經獲得過村裏鐵餅冠軍且長有胸毛的奇女子了。
“哎,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早知道如此,當時就不該講這些……”老板麵色如常,心中波濤洶湧。
眼見老阿婆還在絮絮叨叨,他便借口肚皮痛,暫時溜之大吉。
這些西瓜是他從附近農戶手裏收來的,為的就是設立這個臨時的聯絡點。
事先就知道大院戒備森嚴,人員進出困難,所以王靜齋特別花了心思。
西瓜攤是最好的掩護,因為的行當到了傍晚就要收攤打烊了。
那麽萬一,祝為民晚上出來傳遞情報就麻煩了,而且情況千變萬化,一些緊急情況甚至來不及書寫,隻能口頭傳遞,所以,作為聯絡員,他必須隨時守在聯絡點旁。
恰好瓜販子符合這條件,賣西瓜的多是身強力壯的漢子,為了省幾個住店錢,他們往往選擇露宿,當然對外的說法是要和西瓜睡在一起,能看守著,否則人住店,瓜堆在街旁,不消三天就會被偷得一幹二淨。
而且因為要防賊,瓜販子半夜不睡,繞著瓜攤溜達,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
“哎?你好像不是剛才的王大盆嘛?”沒多久,老阿婆發現又有人坐到瓜攤旁,她以為是剛才的王大盆回來了,正考慮繼續說媒去呢……
“那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剛才鄉鄰來喊他回去,說是要帶他去相親了……我是他弟弟,我叫金大盆……”
“哎,真真小青年不懂事,錯過好姻緣,何鐵匠的囡是多少的好啊!哎,我的蹄髈啊!”老阿婆非常難過。
“哎,不對啊,他是你哥哥,怎麽你們姓都不一樣?”
“這個,這個,我和他一個娘,不是一個阿爸……”
“小夥子,我看你今年也不小了,肯定也沒媳婦吧,何鐵匠的囡大是大了點,但會過日子,看到你這樣的小官人肯定是歡喜的,哎,你今年多大?哦,十三啊,何銅花今年四十二歲,差倒是差的不大,女大三抱金磚……你們要是結婚後,金磚多的抱不動……”
這回輪到金小四傻眼了,暗罵王靜齋不厚道,但也隻能和老阿婆虛與委蛇,度日如年……
他開始有點理解祝隊長當年為啥要在此人必經之路上撒黃豆了……
同時也終於知道了什麽叫真正的名師出高徒。
不過還在沒多久,王老板又回到瓜攤來。
巧的是,孔先生剃完頭原路返回時也路過此處。
王老板頓時吆喝起來,“這位老板,看看我這西瓜,又大又甜,保證你好,哎,我家裏有點事情,今天大處理打降價,足尺加三……”
一聽到有便宜貨,頓時路人紛紛圍攏過來。
“哎,家裏出了點事情,算命先生說七月十五一定要趕回去,家裏老娘在讓人帶話過來,便宜賣了便宜賣了,不求回本,你們讓我少虧點就好了……”
“哎,哎各位快來買啊,過了七月半就沒有這個好價錢了……”
孔先生扭頭看去,正和瓜老板目光相對,兩人隱秘的一笑,隨即各顧各。
……當天晚上,瘌痢頭阿三又溜到孔先生房中口吐人言起來。
“孔先生,三天後就是七月半,你這兩天想辦法走吧……嗯,我弄點東西讓你吃壞肚子,你自己說是癟螺痧,他們肯定把你趕出去的。”
癟螺痧就是霍亂的民間稱呼,痧是吳人對於各種夏天多發疾病的統稱,包扣不限於,嘔吐,腹瀉,頭暈,食欲不振,體虛發涼等症狀,其致病原因多半是夏季氣溫高,食物容易腐敗,兼蚊蠅到處飛舞傳播疾病。
大藥房一到夏天就會施舍各種痧藥水,但效用也就那樣,藥房賺個行善的名聲,拿藥的百姓圖個心安。
至於癟螺的來曆則頗為凶險,霍亂發病後會有極其強烈的腹瀉,並導致脫水。
嚴重的患者,手指上螺紋都會因為失水而幹癟下去,故名癟螺痧。
在這個時代,霍亂幾乎是不治之症,除非在上海的教會醫院裏,那兒可以立刻放開四條靜脈通路補液,否則一旦發作,患者往往在幾小時內因為腹瀉脫水而死亡,死時身體嚴重收縮。
(說起來,在5年後,有個大漢奸就是因為吃了日本人的毒餅而以此種慘不忍睹的死法告別人世,也算罪有應得)。
此刻,霍亂被稱為虎烈拉,用的是東洋人的翻譯叫法,屬於人人談之色變的流行病。
以李發的謹慎,一旦發現孔先生情況不妙,肯定第一時間把他趕走,以防止自己手下被傳染上。
“那,你走不走?”
“我?”祝為民搖搖頭,“我肯定不能走,我事先說好的,要留在這裏當內應,雖然有地圖,但他們對這裏肯定不熟悉,我在的話,至少能指指路……但你沒必要留著……”
“那我也不走”孔先生輕聲卻堅定的說道。
祝為民一愣,隨即明白了,勸說道:“孔先生,你放心,這次如果打贏了,肯定不會忘記你,你功勞大大的。要是萬一輸了,王先生或者徐寶生他們也會給你好處的。你往六場鎮一躲,諒李發也不敢大張旗鼓的來捉你。何況,他也沒有名頭來抓人啊……”
“祝隊長,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孔先生話中帶著怒氣,“我孔某是一錢似個命的人嘛?!!”
然而,回複他憤怒質問的是……對麵的沉默……
孔先生恨不得跳起來大罵一場,以展示自己決心,可他也知道這不現實,畢竟這兒可是土匪窩子呢。
三十來號全幅武裝的土匪就在外麵……
“祝隊長,我要是和你談錢,我是這個!”說著他也不顧房間烏漆嘛黑,伸手比了個烏龜的手勢,至於祝為民是否看得見,他也懶得管了……
“你年紀輕輕帶著大家保衛鄉鄰,王先生大幾歲,多好的學問,他要是願意,隨便去哪個洋行的寫字間裏坐著,鈔票莫牢牢,還不用風吹日曬,金小四,這個小赤佬也跟著跑前跑後的。就你們是好人,要做好事?我呢?我跑江湖的,紅眉毛綠眼睛的見多了,膽子從來不小。這次,算我一股。打槍的本事沒,但像你一樣指指路,放把火什麽的倒是可以……”
耳朵裏依稀聽到對方似乎有嘲笑之聲,孔先生急了“你要信我!三皇老爺在上,我是不敢亂說亂動的!”
“謝謝儂”黑暗中,祝為民的聲音充滿感激“我就曉得你是好人……這樣吧,按照我當時和王先生的商量,我們這樣分工……”
接下來的兩天,孔先生還是從白天說到晚上,去伺候這些土匪。
但內容上卻有了細小的改動,怪力亂神不減,而且增加了大量的妖魔鬼怪故事。
他擅長說《白蛇》,業內有蜻蜓尾巴白蛇頭的說法。
意思是,《玉蜻蜓》這部書肉段在後半部分,而《白蛇傳》的高潮精華在前。
為了拉住老聽客,讓整部書顯得平衡,當年出窠的時候,師傅就傳了他不少關子細節,在書的後半部分添加各種鬼故事來吸引聽客。
說書先生都有不錯的口技,這在講鬼故事時就有了先決條件,一張嘴就能把聽客帶入故事中。
尤其是晚上說的時候,熄掉全部燈火,就在書台上點一支蠟燭,作為僅有的照明光源。
還要根據當時氣候,適當開窗通風,以保證火苗搖曳,忽明忽暗,若是講到關子緊要頭上,忽然一陣怪風吹來,蠟燭猛然爆個燭花,隨即熄滅,那才是神來之筆,保證書場裏大呼小叫一片。
這些都是吃飯本事,遺憾的是,自從北伐成功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來,委員長和一班官僚覺得神神鬼鬼的多屬封建迷信之列,下令予以取締。
黨國一聲令下,草民自然隻有照做。
莫說小小的評彈,就是當年紅極一時的係列電影《火燒紅蓮寺》,因過於賣座而被黨國點名,嚴禁再播再拍……
孔先生對此政策頗有微詞,認為這是在砸藝人飯碗,但除了嘀咕幾句外也沒別的辦法。
幸虧鄉下管的沒上海灘那麽嚴,偶爾說點倒也問題不大。
眼下,得了機會,立刻大說特說起來。
“倉朗朗!!倉朗朗!金貴升抬頭一看,隻看一個小鬼,青麵獠牙,紅眼睛金胡子,左手一把鋼叉,叉上九個勾魂環,一抖鋼叉,倉朗朗,死人的陰魂跟著一起抖,再看這小鬼,右手在牽磨!磨盤裏是兩條腳底心朝天的大腿,上半身已經被磨成血漿,這大腿還在不停的抖!”
說也奇怪,自李發以下,這群家夥未必是人人手上有人命,但把人打成重傷,或者以收稅為借口搶走別人救命錢,導致對方吊死在稅務所門口的事情根本不稀奇。
做得時候從來沒心軟過,可時間久了,終歸覺得有點嚇絲絲。
平時沒發現,這兩天被孔先生的鬼故事一勾,大家臉色都有點不大好看。
而且聽鬼故事的往往有個毛病,越是怕越是喜歡聽,越是聽了睡不著就越是要琢磨這故事……
孔先生得了祝為民的關照,這幾天渾身上下就是一股勁道,說表俱佳,在書台上生龍活虎,手風和頭麵動作應有盡有,超水平的發揮。
如果他先生能看到這一切的話,估計一記耳光上去:小赤佬,原來你能說好啊!那平時還不好好說!
……
今天是陰曆七月十四,明天就是中元節了。
在江南地區,七月十五算得上是一個大節。
當然和端午,中秋,春節等不能比,畢竟一個是給人過的,一個是給鬼過的,重視程度先天就不同。
可畢竟這個時代民智未開,尤其是鄉下,大家對於這套封建迷信的玩意依然相信。
這也有社會大環境使然,自從東洋人來了之後,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但又沒地方說理去。
隻能借助鬼門開的時候,向已死的親人祖先發發牢騷,讓他們走個路子和閻羅王通個氣,找點把那個島上的天皇帶了去。
這樣大家也才有好日子過。
按照浦東當地的民俗,七月半前後各一天,也都是鬼節。
這三天裏,陰間鬼門打開,各色亡魂得以自由出入陰陽兩界,以享受凡人的供奉,至於某些慘遭橫死的無主亡魂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悄悄的去找個替代,自己則終獲得解脫重入六道輪回。
是以,雖然是一年中氣候最為炎熱的日子,隻要是這三日,天一擦黑,家家戶戶關門落鎖。
別說上街,就是納涼的也少,寧可在房間裏捂痱子,也好過在外麵被路過的無主厲鬼衝了身-輕則大病一場,重則生死不知。
這些“理論基礎”在吳地很有市場,哪怕是三歲兒童也能像模像樣的說出一大套來。
眼下,孔先生照例點著一根蠟燭在台上熱情洋溢的向諸位“科普”這些“科學常識”……
一時間大家都覺得有些陰風陣陣……
這不是錯覺,哪怕是喝到嘴裏的茶都覺得帶有份外的涼意……
不像往常越喝越渴,今天同樣是大麥茶,卻能一路涼快到胃裏。
孔先生見這些活土匪個個臉上顯出疑神疑鬼的,心裏忍不住快活,嘴上卻歎了口氣,呼吸有點大,讓那支八堂蠟燭的火苗子翩翩起舞,連帶著他身後的影子也變得扭曲不明。
嘴裏賣力,各種封建迷信的感官刺激故事如同不要錢的灑出來。
其實他倒是知道為啥知道今天這茶能讓人份外透心涼。
某個廚子在院子的角落裏發現幾顆綠油油的植物,憑借著鄉間生活經驗,他斷定這是薄荷……
采了葉子和焦大麥一塊衝開水,放涼了之後,把葉子撩起來扔掉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