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會老蟛蜞
周得同能當到鎮長背後多少也有點關係背景,當下帶著幾個鄉親湊了點錢去縣城惠南鎮走了一趟,回來滿臉春風,偽縣長賣他麵子,二話不說就批了個番號給他,這意味著這幾條槍在東洋冊老那邊就算是“合法”注冊了,不會引來掃蕩清鄉。
……
浦東地區有南匯、奉賢、川沙三個縣,位於上海東南,夾在錢塘江和長江入海口之間,南北長65公裏,東西寬40公裏,三麵環水,海岸線長158公裏。
這裏的金山嘴、柘林等地從明朝起就是抗倭重鎮,以明朝為背景的《玉蜻蜓》中有個仆人文宣,出逃後投軍入伍,後官製金山衛三品參將,可見此地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八一三”時,蘿卜頭就是從金山衛登陸,然後長驅直入,包抄國民政府守軍後路。
隨著抗日戰爭的逐漸深入,尤其是武漢會戰後,進入戰略相持階段,大量日軍被派往前線作戰或守備重要城市及交通線,駐守浦東的日軍數量也逐步減少,隻有一千多鬼子守備隊,布防在沿黃浦江的川沙、高橋、洋涇、三林,以及南匯、奉賢縣城周圍,扼守據點並不輕易出動。
六場附近並沒有鬼子兵,也就是周浦鎮上駐有鬼子一個中隊部,但兵力也就兩個小隊。
極少量的侵略者和廣闊的土地間的空隙,就成了各色勢力粉墨登場的舞台,從現在開始祝為民也成了舞台上的一方小小勢力。
……
一陣鞭炮聲中“南匯縣保衛大隊三中隊”正式掛牌成立,簡稱“保衛三中隊”
祝為民被出人意料推舉為中隊長。
道理倒也簡單,鎮上居民信不過號稱是祝為民遠房親戚的馮、朱二人。
畢竟是外來戶,手裏還有槍,萬一要是“老蟛蜞”或者其他土匪派來的倒鉤怎麽辦?
就算不是誰能保證他們沒有別的心思?
讓他們掌握隊伍,風險實在太大!
反過來,馮有福和朱誌英也不缺心眼,他們也在害怕,生怕本鎮居民仗著人多勢眾,先穩住他們然後伺機奪槍,槍一旦離手,自己的死活可就全落在別人手裏了。
於是就陷入“人怕鬼,鬼怕人”的死循環裏,雙方都有鬼心眼,也都知道對方有鬼心眼,相互防備,在民團組建的細節上無法達成一致。
眼看談判要黃,大夥忽然想起來雙方雖然信不過彼此,可都信得過祝為民啊。
於是文質彬彬的鄉村小學教師,在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趕鴨子上架。
好好的竹布長衫腰間硬紮根巴掌寬的黑色牛皮練功帶,上麵腰裏插著一支快慢機,這是馮有福硬塞給他的,以報答救命之恩,祝為民客氣兩句便收下,唯一的遺憾是沒有配套的木殼,否則掛在肩上可比插在腰間要像樣的多。
至於這身打扮看上去不倫不類,他也顧不得了。
其實,保衛三中成立前一天,周得同倒是帶著全套嶄新行頭勸他換上。
黑色香雲紗外套,白汗衫,藕色紮褲腳管褲,外加那根半尺寬、兩斤重的牛皮護腰帶以及鍍金表鏈子一根折扇一把,祝為民一見頓時急眼了。
這要是扮上了,哪兒還有半點教書先生的樣子,不就是標準白相人嘛?
白相人已經是好聽的說法了,實際上這就是地痞流氓標準套裝。
周得同原本還想摸出一支楠木煙嘴和一包三五牌香煙,讓他時不時叼著抽上幾口,眼看祝為民臉都黑了,也就沒好意思繼續開口。
不行,不行,嚴重有辱祝家門風,堅決不行!
周得同磨破了嘴皮也說服不了,隻能悻悻走人。
祝為民也知道情況緊急,也隻能書生扮強盜,香雲紗是肯定不能穿的,但寬板腰帶束起來倒真是蠻舒服的。
眼下帶著十來個扛著真假漢陽造、鐵砂火銃、甚至還有一杆前清時大抬槍的年輕村民,每日在鎮上“武裝”巡邏,執行起保境安民的任務來。
祝為民對此哭笑不得,他性子淡然,不喜歡做這些耀武揚威的事情。
何況,鎮上還有幾個孩子等他去上課呢。
可周得同拍著手裏泛黃的孫《孫子兵法》告訴他“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聽起來蠻像回事。
但祝為民覺得,周鎮長這多半也是聽書聽來的,可想想倒也有幾分道理。
鎮上居民見了這支隊伍,臉上多多少少露出笑容,小鎮日常沉悶的空氣也被衝淡了不少。
茶館書場的的生意也開始回升,很黃很暴力的“昆山書”說完,聽客還在上升,平均上座率能有五六十,說書先生和茶館老板都開心的合不攏嘴。
說書先生心眼活,鑒貌辨色,主動在夜場《白蛇傳》中少不得添加了不少關於儒將祝為民的噱頭與外插花,以討好聽客,效果斐然,這讓祝隊長在鄉民心中的威信更加高漲,眼下已經有隱約追平辛棄疾的趨勢了。
馮有福和朱誌英也很滿意,鎮上居民淳樸善良,他們也終於可以憑自己“手藝”堂堂正正吃飯,走路時腰杆子也不自覺的挺了起來。
對鎮裏的普通居民而言,有了帶槍民團後,日子能好過不少。
東洋人要搶糧食,那也隻能讓他們搶,一個小隊過來,帶著機槍、擲彈筒,還有更多的黃協軍狗腿子開路,平頭百姓的拿什麽去反抗?隻能捏著鼻子認。
實際上諸如老蟛蜞這路亦兵亦匪的隊伍才真叫人頭痛,熟悉民情,一刀下去能卸掉富戶一條大腿,卻有不把人往死裏逼,說難聽點,麵對東洋人還有辦法糊弄,畢竟外來戶兩眼一抹黑,大家該磕頭磕頭,磕完頭哭窮,雖然總會被搶去不少東西,但至少還能留下些來。
對上老蟛蜞這路人大家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跑到哪兒都脫不開他的掌控,隻能任其搓圓捏扁。
很快,祝為民和南匯縣保衛三中隊就迎來了第一場硬仗。
……
這天陽曆五月初四,中午的太陽已經有點辣晃晃。
祝為民帶著“保衛三中”全體成員在吃午飯,不用自己花錢,這是“福利”之一,反正魚米之鄉,糧食不缺,河裏也能摸魚捉蝦,間或還點炒肉絲或者油渣炒青菜,讓大家開開葷。
忽然,金小四從鎮東頭一路奔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祝先生,祝先生,王路村的阿二來報信,‘老蟛蜞’又來了!還有三裏路!”
“走!”祝為民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全體……全體,起立,走!”
這下就看出人員素質來了,馮大福和朱誌英,立刻起身,隨手抓起時刻不離身的漢陽造就是一個立正,然後小步跑到祝為民身邊,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好像廟裏文殊普賢拱衛如來佛。
其他成員則稀稀拉拉,有人還抓緊往嘴裏扒拉飯,有人忙著穿鞋,還有個幹脆嚇得站不起來。
馮有福大怒,一個箭步跳過去:“巴拉巴子,軟蛋,給老子起!”說完左手一把揪住他對襟粗布褂子的領口硬生生把人從長凳上拽起來,舉起右手就要抽嘴巴。
“老馮,別動手,都是鎮上的好小倌,沒經曆過大事情,別嚇著他。”祝為民趕緊打圓場“現在先去處理掉‘老蟛蜞’,其它事情以後再說。”
“娘冬菜”馮有福罵罵咧咧道“等會看爺叔給你們露一手!”
馮有福雖然是奉賢本地人,但在國軍隊伍裏混得久了,各種方言罵人以及毆打下屬的壞毛病也都一個不少的染上了,這讓祝為民很頭痛。
“老馮,你別衝動亂來,老蟛蜞在這裏三教九流都兜得轉,我們把他嚇走就行,不要鬧的不可收拾,否則真出事了,你們可以一走了之,這裏還有那麽多鄉親呢!”
“是,是,聽你祝先生的,我也就是嘴臭,到時候都聽你的,你放心我們兄弟倆護著你,肯定沒事,對了,你把快慢機提在手裏,這樣威風,對,對就這樣,槍柄上的紅綢子能甩起來,紮眼也好看。”
祝為民無奈,隻好照辦。
“土匪都這樣的!遠遠看去威風。”好死不死朱誌英又補充了一句。
雖然沒惡意,但卻把祝為民和土匪打了類比,讓向來潔身自好的祝先生氣悶不已,但也說不出什麽。
“趕緊走!”祝隊長黑著臉下令。
一行人稀裏嘩啦的來到鎮東頭,遠遠看見對方也有一夥人慢慢靠近,看那隊形氣勢,還不如己方呢,這才稍微有點定心。
祝為民表麵上冷靜,但心裏也在打鼓,從小到大都沒摸過槍,也就是前幾天才在馮有福的指導下,用快慢機對三丈開外的桑樹開了三槍,結果大樹毫發無傷,樹皮都沒蹭掉一塊,快慢機後坐力大,子彈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倒是槍聲驚起了樹上的烏鴉,哇哇亂叫後,潵下黃坤山若幹。
沒辦法啊。
這駁殼槍總共就帶了20發子彈,打一發少一發。
可眼下心裏慌歸慌,一想到背後那麽多鄉親指望自己,再摸摸快慢機冰涼的機匣,祝為民很快就冷靜下來,一揮手示意身後的隊伍停止行軍,就這麽列隊站著,瞪著對方。
反正,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那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好了。
……
對麵的老蟛蜞也覺得不對,平時自己過來,可從沒有人列隊迎接,鎮子裏的平頭百姓跑還來不及呢,怎麽今天不一樣了?
眼看雙方距離隻有八九丈,能隱約看清對方臉上表情,老蟛蜞也覺出味道不對來,對麵一個個黑著臉,眼睛瞪的鴿蛋大。
帶頭的手裏一支繼著紅綢子的駁殼槍,後麵還有好幾條長家夥。
頓時心裏一動,“看來唐全祿沒騙人,我還以為這個赤佬想對劈分賬,故意瞎三話四,拌藥給窮爺吃呢!這倒是有點辣手?”
身邊的狗頭軍師“黑泥鰍”見狀,順手把插在脖頸的破折扇拔出,這是前次來六場征收“愛國捐”的戰利品,原本是劉阿弟去英大馬路看西洋鏡時順道從“王星記”扇莊裏買的,當時就花了三塊大頭,平時自己都舍不得用,結果便宜了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二流子。
“老大,要麽先朝天上放一槍?嚇嚇這群種田的?”
“冊老,子彈要銅鈿買的,三粒就要一塊錢,紙鈔票不收,要大頭!”老蟛蜞一瞪眼“銅鈿從儂月規錢裏扣好伐?!”
他土生土長,太知道鎮上人的性格了,淳樸懦弱膽小怕事。
他想“哼,唐全祿讓我謹慎,好窮爺今天就衝一把給他看看,下次分賬就可以改成三七開了。”
“喂,張阿狗!你喉嚨響朝對過喊,就說今天是‘和平建國軍第三遊擊隊’來收反共捐,讓鎮上拿出500塊錢來,否則要他們好看!”
張阿狗點頭如搗蒜,隨即伸手叉腰撒開喉嚨。
祝為民一聽鼻子都氣歪了,好家夥!都說是獅子大開口,看來這蟛蜞的夾鉗張開了也不輸血盆大口。
500塊!這要的肯定不是日本軍票啊。必須是法幣,弄得不好還要現大洋。
頓時火氣上來了,原本好想和對方客氣點交涉,最好是勸的對方掉頭,這樣大家也不傷和氣不是。
“這裏是南匯縣保衛大隊三中隊,我們的捐稅已經都交過了!”祝為民拔直喉嚨。
“你是誰?!”
“三中隊中隊長,祝為民!有委任狀的!”祝為民繼續回答道“你們回去吧,這裏沒油水了!”
“冊那,你們這群穿裙子的鄉下猢猻要造反!”老蟛蜞大怒,親自上陣叫罵。
所謂的穿裙子倒也不算瞎講,這東西叫作裙,用粗布製成,實際上就是棉紡女工穿的工作圍兜的簡化版本,沒有腰部以上部分,就是用土布裁成扇形,在短邊上縫上兩條繩子用來繼在腰上,作裙上還有有幾個小口袋,用來放零錢或者煙袋之類的雜物。
這是本地農民下地幹活或者做工是穿的,用來保護褲子不被磨破,算是一種土法工作服。
大家穿了幾百年的東西被老蟛蜞當笑話來罵,頓時身後幾個年輕人也忍不住了,嘴裏也開始不清不爽起來,雙方隔著好幾丈相互叫罵,好像在對田歌,聽的祝為民一頭霧水,後來才知道兩隊伍裏麵裏都有學過浦東說書的,平時下地幹活,每逢初一十五去廟會,撩地唱半天賺外快,所以聲音洪亮,罵起來一套接一套,還有莫名的韻律感。
“啪~!”忽然一聲槍響。
雙方都是一驚,原來是老蟛蜞不耐煩了,抬手對天就是一槍“快點,交錢,否則窮爺下一槍就對人了!”
呼啦啦,隨著槍響,雙方頓時倒了一片。
老蟛蜞手下這群二流子都沒經曆過陣仗,忽然聽到槍響,頓時癱倒一大片,也就黑泥鰍等少數幾個見過世麵的還能勉強站著。
祝為民這邊也好不到哪裏去,他被槍聲嚇了一跳,本能想躲,卻咬牙死死支撐住自己。
扭頭看看周圍,差點沒氣死,這一隊人馬中就他一個還站著,其它全倒了。
更讓人火大的是,別人爬地上也就算了,馮大福和朱誌英不是號稱打過遊擊戰麽?怎麽也和膿包一樣?
正惱火間,隻聽到腳左邊傳來聲音:“祝先生,要不要做掉他?!”
“!!!”
這句話把他嚇了一個跟頭,這是馮有福的聲音,低頭一看,這家夥一個標準的臥姿持槍射擊方式,食指已經放到扳機上了,方才說話的語氣和平時毫無二致,可越是這樣越讓人心裏發毛,這是真見過血的,才不把人命當回事。
“祝先生,我們聽你的,馮阿哥打頭槍,我補,保證打死!”左邊也傳來類似的語調,不過聲音略帶幾分稚嫩,顯然是朱誌英。
“別,別”祝為民冷汗嗒嗒滴都下來了,從小到大,他雞都沒殺過,眼看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己麵前,還得自己下令,那是萬萬不敢的。
不過既然對方開槍,己方也要有點反應,否則豈不是糟蹋了兩杆好槍?
雖然也是漢陽造,可馮、朱是正經打過仗的人,對步槍比對媳婦還親熱,沒事摟著不說,每天都要擦洗上油,保養的就和新的一樣。
“嗯,你們嚇嚇他們,但別見血。”
“好”
“啪!”
“啪!”
兩聲清脆的槍響。
老蟛蜞頭上的禮帽飛上了天,黑泥鰍原本舉著折扇檔太陽,忽然覺得手上一震,再看扇麵上多個圓窟窿。
“跑啊!”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老蟛蜞被幾個手下架著扭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