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雲遊傳》。當思美人,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
雲遊見到無有人影,這才停了下來,跌跌撞撞,一深一淺的坐到了雪地裏,大喘了幾口氣。
這天地寂寥非凡,好似整個世界什麽也沒有了,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坐在這無盡孤獨的雪中。
雲遊竟有些享受這樣安詳的一刻,倒頭臥在雪裏,凝望向著高懸的大白月亮癡癡呆呆的笑了笑。
“這樣多好,什麽也不用想,我就是雪,雪就是我,我就是月亮,月亮就是我……”
雲遊兀自想到了世間萬物,然後便真的有了萬物的感覺。這種奇妙的體會讓他體悟到了法喜一樣,心情愉悅,自在傲遊。
突然這種感覺被打破,眼前冒出一隻大手來,將雲遊自雪中拉起。
“慕少俠,你怎麽躺在這裏?”
雲遊站立起身,抖了抖身上積雪,但見眼前這人身形偉岸,珠光寶氣,一身貂皮大絨,貴氣逼人,正是那快活城堡的堡主快先行。
雲遊不明此人是敵是友,隻知道他與那魔頭是敵,而自己亦是剛從那魔頭手中逃脫的,敵人的敵人,那也算是朋友了,心下安然。
說了聲“多謝!”便即繼續前行。
快先行微笑道:“幕少俠,此去何處?”
雲遊也不知該去向哪裏,心中掛念著小仙女,可又不知從何處去尋,是以有些心累道:“回家。”
快先行立即走到他身邊,微微笑道:“今日幕少俠的英勇之舉,在下有幸目睹。邪魔歪教人人得而誅之,那魔教荼毒武林,已是各派公敵。奈何他功夫了得,當今武林亦無人是他對手。唯有你可近身而殺之,那魔頭對你甚是器重,想必你定有不凡之處……哎哎,幕少俠……”
他原來早就跟在了魔頭身後,隻不敢離的過近,待趕到那木屋時正見雲遊挺劍欲殺那魔頭。
而後又躲在雪堆裏,凍得發抖,這一路緊跟雲遊,發覺這大雪開道的神奇本事,更覺他是個不凡之人。
雲遊聽他說的又是這些打打殺殺的江湖中事,頗覺厭煩。隻想遠離是是非非的爭鬥,將他輕輕一推,又快步走開。
豈料快先行緊隨在雲遊身邊,絮絮叨叨道:“不妨由幕少俠你來牽頭,在武林召開一個屠魔英雄會。一舉攻入那魔教老巢水星城,永絕後患,這可是造福武林的大好事啊。到時候幕少俠年少有為,立此大功,我們再一齊推舉你為武林盟主,你看如何?”
他不斷拋出誘惑之詞,隻想這英雄和盟主是每個男人的夢想,誰也無法拒絕。
顯然在魔頭開出誘惑條件時,他要麽沒聽到,要麽就是被凍麻木了。
雲遊腳步不停,隻苦笑道:“你們要做英雄,做盟主盡管去做吧。我累了,隻想休息。武林中的任何事都與我無關,我隻是一個小人。”
快先行不依不饒道:“哎,幕少俠此言差矣,人生在世,豈能沒有追求?男兒大丈夫,就應該誌在四方,奮發圖強的去施展自己的雄才大略。切不可因一時失手而自暴自棄甘做小人。
依我看來,幕少俠你是有大才之人,這屠魔英雄的舉旗人物,非你莫屬,事成之後,這盟主之位也非你莫屬。”
雲遊繼續前行,並不理會。
“哎……幕少俠,你既不為自己前程著想,那也該為你的兄弟,你的女人想想,亦或為你死去的父母想想,這魔頭非由你來殺不可。”
雲遊不耐煩的怒道:“你們能不能放過我?剛從那魔頭那裏出來,又來一個大頭蒼蠅。
我隻是一個毫無功夫的無賴,一個隻會暗殺,下流無恥的卑鄙小人,一個連自己兄弟女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何德何能去做你們這些大英雄大豪傑都辦不了的事?
太難了,算了吧,我是廢物我是小人,這仇就這樣吧,不報了。”
雲遊想到父母,南山,高手,小仙女等人,卻是發自內心的有愧疚感,然又真心不想去報什麽仇,也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隻想選個清淨的地方躲起來,什麽事也不想管了。
快先行眼見說的沒啥效果,掏出最後一張底牌,立在當地,嘿嘿笑道:“在下在那木屋之中,曾救得過一位容貌已毀的姑娘。不知幕少俠可還識得?
哎,即是識得又能如何?那姑娘已成了個奇醜無比的醜八怪,你小張儀身邊美人環繞,又怎會在意一個醜八怪呢?”
雲遊聽了一怔,立時停步,回頭快步衝到了快先行麵前,緊拽著他的雙臂,激動道:“她在哪,快告訴我,她在哪?”
快先行隻知那姑娘和小張儀相識,卻不想他居然會對這醜八怪這麽關心。
心想大男人都是為名利事業所動,而他卻這樣在乎一個姑娘,當真是小人小張儀了。早知如此,自己也不必多費唇舌動以什麽英雄大義之道了。
快先行被雲遊搖的有些頭暈,卻是大為欣喜,雙手一定,微微笑道:“幕少俠何以如此激動?我隻道那姑娘你是識得的,是以出手相救。現在她容貌已毀,是個十足的醜八怪,你當真不嫌棄麽?”
雲遊一聽,轉即怒道:“她不是醜八怪,她是小仙女,小仙女,無論何時都是。你以後也絕不可再提那幾個字,尤其是在她麵前,聽明白了嗎?”
他說這話卻自有股讓人不可冒犯的威嚴,直如在三九教時喝令弟子一般。
快先行有些錯愕,隨即笑臉盈盈道:“我隻知道小張儀是風流多情,沒成想還這麽癡情,你當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人。”
“別廢話,小仙女在哪?”
“好好好,她是小仙女,我便領你上九天去尋你的小仙女。”
說罷,快先行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引身在前帶路。
雲遊更不多想,哪怕前路是龍潭虎穴,為了小仙女,他也是義無反顧的。
二人在這皓月下,腳踩得鬆雪“咯吱”直響,聲音清脆,在這幽寒寂靜的郊野更是尤為刺耳。
雲遊想到清羽靈,每走一步,心便如是針紮了一下一樣。
想她就算是性格再如何樂觀活躍,但終究還隻是一個小姑娘。遭了這番大罪,那定是無比痛苦,恨不能身代受其苦,切如己痛。
此時已到五更末,雲遊心下焦急,又擔心她承受不了這番打擊,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心想若然她真的如此,我又該何去何從?不會,不會的。
這麽一想,雲遊腳步更是越走越急,到最後已不知不覺的成了踏雪無痕的飛奔。
快先行亦被他遠遠甩在身後,詫異的望著雲遊,雲遊也沒想那麽多,隻想快些趕路,是以又伸手拉著他一起在雪麵上飛行。
快先行,瞪大了眼,不敢出聲。
這輕身功夫,不經意的使出,全無內力,雲遊亦全然無知,隻像平時趕路一樣,沒作他想。
這一路雲遊一麵急行,腦海中不停浮現出清羽靈被毀容後弱小無助的神情,心下憐惜不已。一想女子將容貌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更是心急如焚。
終於在轉過兩個山坳後,麵前兀自出現了幾排高樓。
高樓正門匾額上正是快活城堡幾個大字。
此時天色微亮,城堡內已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中年仆人在打掃前門的積雪。
眼見快先行和雲遊匆匆進來,一一躬身在一旁,低聲道:“堡主萬福,富貴長安。”
快先行正聲問道:“前幾日救回的姑娘現可安好?”
一旁的仆人似乎要討喜,搶道:“回堡主,一直緊鎖了房門,絕不會讓她給跑了。”
快先行咳嗽一聲,怒眉一軒,生出怒狀,喝問道:“誰叫你們鎖門的?定是你們這幫狗奴才怠慢了姑娘,要知她可是我們堡中的貴客,你們誰惹惱了她?”
那仆人愣了愣,聽得堡主有怪罪之意,忙推脫道:“堡主冤枉啊,這醜八怪難伺候的很,一直在房內大喊大叫,說什麽要回家,放她走之類的。我們幾次送去飯菜,她都將我們打了,想要借機逃走,不得以奴才才鎖了她。”
豈料話方畢,雲遊和快先行都是生了怒意。
“啪”的一響,快先行狠狠扇了那仆人一耳光,怒道:“混賬東西,什麽醜八怪?那是我請來的小仙女。嘴裏不幹不淨,掌嘴,幫他把嘴打幹淨了再說話。”
說罷,旁邊的兩名仆人湊了過來,一人一邊,拉住那人雙手,對著嘴巴便是一頓掌摑。
“小仙女是我請來的貴客,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在這裏有絕對的自由,你們誰也不得阻攔。”
雲遊聽了隻微微一笑。
快先行略顯歉意的抱拳施禮道:“幕少俠,對不住了,在下對下屬管教無方,讓他們委屈了小仙女。她若是執意要回家,在下也絕不敢強留。隻是她目前行動不便,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也隻得等幕少俠你來了再做定奪。”
雲遊想你說的話倒是好聽,拱手回禮道:“讓堡主費心了。”
說完,快先行領著雲遊向南房行去,穿過一條走廊,房前出現一片假山和水塘。
隻是時值寒冬,水麵成冰,滿院都鋪滿了皚皚白雪,景色雅致。
房前還有幾株鬆柏,高餘七尺,層層似傘,染白了頭,威然立於左右兩邊。
“這便是小仙女的廂房了,幕少俠你們敘舊,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快先行手一劃,送雲遊到了一處房門前,送了鑰匙便欣然而去。
雲遊呆立在門前,心情複雜,緩步走向房門,打開門鎖。
輕輕拍了幾下房門,心中酸楚,哽咽道:“小……仙女,是我……我來遲了,我……對不起你……”
過了一會,隻聽得房內一陣慌亂聲響,“劈裏啪啦”的似是碰倒了桌椅茶具摔在地上所發出的聲音。
門閂也“嗒”的一下給人反合上,隱隱隻覺房門有人以背靠在上麵。
雲遊臉貼房門,淒然叫道:“小仙女,我知道你在裏麵,是我,是你的小猴子,咱們回家好嗎?”
他叫了一會,見房內始終沒有回應,又不住拍打房門,情緒也越來越悲切。
“小仙女,求求你,開開門,讓我見見你好嗎?我真的好想你。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是我不好,沒能保護好你,連累了你。我真恨不得那個被毀容的人是我,願意替你承受這一切痛苦。
你開開門,讓我見你好嗎?你這樣讓我心都快碎了一般難受,求你開開門,小仙女,我是小猴子……你真的不要我了麽?……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雲遊越說越難過,不住拍打著房門,凝聲噎語,最後眼淚也忍不住下落。
他扶靠在房門上,恍惚間也聽到了隔著門板抽泣的聲音。
緊貼近房門甚至能感受到清羽靈的餘溫,聞到那種淡淡的花草香氣,更加確定是她無疑了。
心下憐惜,當真有心也撕裂般的感覺,這才發現比之於皮肉之苦,內心之痛才是痛徹靈魂的極致。
過了良久,雲遊趴靠在門前,有些聲嘶力竭,自言自語的念道:“小仙女……我是小猴子,你真的狠心拋下我麽……你不再理我,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倒不是死了的好……”
豈料他這一說,對門終於回聲道:“不……你不可以,我知道你是小猴子,就是因為我知道是你,才越加不能見你。雖然我也很想見你,可你想見的隻是小仙女,她已經死了,我現在是醜八怪不再是你的小仙女,求你快走吧……”
說完隻聽隔著房門,泣聲也更加重了。
雲遊本是力竭,然聽到清羽靈的聲音後,立時起身,貼著房門大叫道:“小仙女便是小仙女,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一直都是。不論你是何模樣,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那個小仙女。”
清羽靈哭聲也收不住了,“哇”的大哭道:“我不想讓你看到我變醜的樣子,隻希望將我最美的樣子停留在你心裏。你對我好,我知道,可連我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又何必去破壞你心中小仙女的形象。你走吧,我求你了,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雲遊大急道:“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經過這許多事,我也想明白了。正如佛經所說:當思美人,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你我皆是如此,百年之後都不過是一堆白骨,皮相再好也是色障於目。你是小仙女,美已不在皮相之上,而是你那有趣的靈魂。”
他說這些話時有一半是安慰,可也有一半是發於真心,真正做到完全不見色美,那他也不叫小張儀了。
清羽靈聽他說的有些呆氣,哭聲稍減,嗔道:“騙人,你現在這樣說隻是為了哄我開心,嘴上說的不介意,到時候見了我肯定又要反悔了。而且你身邊已經有那麽多愛你的人,也不差我這個醜八怪。你還是走吧,我不要你的可憐……我……我也已經不喜歡你了……”
雲遊長歎一聲道:“哎,女為悅己者容。你若是真的不再喜歡我了,又何須這樣介意被我見到?倘若有一天我也被人毀了容貌,你是不是也會舍我而去?”
清羽靈不假思索道:“不會。”
“為什麽?”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想真是那樣的話,自己隻會更加心疼小猴子,要陪在他身邊照顧他的感受。但說為什麽不介意卻也一時說不出來原因。
遲疑片刻,隻聽清羽靈一字一頓的說道:“你自己說的,當思美男子,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
她學著雲遊的聲音,字正腔圓,學得惟妙惟肖。
雲遊聽了,不禁“嗤”的一笑道:“孺子可教也。我跟你說,你們普陀山的糞池我都去過,那裏真是臭不可當。一想到這些惡臭之物都是自美人體內排出,頓覺佛言之有理,什麽興致也無了。這些我都不介意,又怎會在乎皮相是美是醜呢?”
清羽靈忍不住“格”的一笑,又“咦”了一聲道:“你好惡心啊,怎麽去了那裏?是師父罰的麽?那我也會吃喝拉撒,你豈不是對我也興致全無了?”
雲遊擺了擺手,半呆半皮的念道:“非也非也,你在我心中已是不食人間煙火,隻食仙露仙花仙草的小仙女,視若己出一樣。易經有雲:同心之糞(言),其臭如蘭。小仙女不論吃喝拉撒自也都是香的。”
清羽靈“噗嗤”一笑,嗔道:“油嘴滑舌,沒個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