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燕無心
來處不可追,去往不可思。
夜至三更,城中熙攘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著,夜幕籠罩下,通明的燈火如同聚攏在腐草中的螢光,散著柔和的光芒。
這是落雁城,燈火通明的落雁城。
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童在寒風中一點一點靠近城門,他攏了攏破舊的衣衫,卻倒在雜草裏孤零零地望著那一方溫暖,再沒有力氣多走一步。
昨日之前,他還是錦衣華服的貴家公子,不曾想出遊途中遭人埋伏,一行隨從全遭了秧,還是他的乳母拚上性命將他保了下來。
想到被亂刀砍死,死不瞑目的乳母,他好像又有了活下去的力氣,抓著地上一綹一綹的雜草,拚命地往前爬。
燕無心就是這時候出現的,像是天神降臨一般出現在他的視野。他大半部分的臉隱在黑暗裏,高大的身軀遮擋了滿城的闌珊,眼神冰冷的俯視著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他。
“救救我……”他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著他的長靴,求生的本能告訴他不能放手,“求求你……”
蔓蛇舔了舔他掌心,對到嘴的美食格外感興趣。
燕無心看了他一眼就側身打算離開,蔓蛇從他袖擺裏滑下來纏到那人身上。正要動口時卻聽得城內一聲巨響,驚得它下錯嘴,一口啃到了硬硬地突起上,是他脖子上掛的玉飾。
今日是城中大節,人們通宵達旦地鬧至午夜,不知誰家放的煙花,在漆黑的夜裏照亮了滿城繁華。
燕無心盯著升到天上又快速湮滅的煙火,怔怔出神,一時竟也忘了挪開步子。
蔓蛇回過神瞄準了那人脖子,正要下口卻被燕無心一把抓住蛇尾撚了起來,它懵懂地回身望著自己的主人,見他神情不是很好,默默的收回獠牙盤到他衣服上。
“你要我救你,我允了。”
燕無心將人攔腰抱起,化作一陣輕風乘著夜色回到鬼域。他回頭望了一眼,低眉在心裏歎道,落雁城……
鬼域裏幽深的忘川一眼望不到邊,天上無星無月。他有時也會分不清自己是否還活著,若是活著怎會到著阿鼻地獄?若是死了又為何會有烈焰焚身的痛感?
燕無心救了他,卻厭惡他人的身份,除了每月定時喂他自己的血以保證他能呆在鬼域外,從未單獨召見過他。
及至他十八歲那年,燕無心帶著他走到一座小鎮上,他指著鎮上最豪華的一處宅院對他說:“這便是你家,你可以選擇回去,還是跟我走。”
燕無心說這話時,眼神裏沒有一絲情感,好像他怎樣選他都不在意。
他偷偷瞥了他一眼,身體卻很誠實地往那宅院走,又怕他反悔,索性撒開腿死命地往府門跑,拿著脖子上掛著的玉像表明自己的身份。
小廝拿不定主意,請了當家的過來,那是個年近半百的男人,臃腫的身材與他印象裏的男人身形迥然不同,看著他滿眼欣慰,環著他肩膀高興地將他迎進門。
他回頭看了一眼,燕無心還站在那兒。
是夜,他卻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宅院。
他躲在角落不小心聽到他那位父親與大夫人的爭吵,原來他這名義上的父親,就是那場暗殺的主謀!
當年他母親早死,他父親為了娶這位夫人,就想將他解決在外,把後院清理幹淨為這正妻騰位置。
現在家中已有嫡子,他又毫發無傷地回來,大夫人就覺得他是回來同她兒子爭家產的,於是便和他父親鬧。
說來好笑,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他父親卻想給他喂毒藥斬草除根!
他趁著家仆疏忽,從後門裏偷偷跑了出來。
燕無心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隱在夜色裏一時很難看清。出門時,他還在想若是燕無心不在此處他該如何,卻在看到他的瞬間心安。
“我跟你回鬼域,你幫我殺了他們。”他說著自己的答案,幽深的眼眸十分平靜。
燕無心看著他沒說話,在他惴惴不安地眼神裏,突然道:“你自己動手不是更好嗎?”
他一愣,終是笑道:“也好。”
清冷的男子驟然推開大門,院裏瞧不見他身影的男人正大發雷霆低朝下人發火,瞧著他又回來了便恬著大腹便便的身體笑著走過來同他寒暄,不及他身旁,便被他身後一襲黑衣的男子抬手捆住。
黑色的霧氣似一條毒蛇纏在他身上,男人麵如死灰,嘴上罵罵咧咧的對他叫囂。
直到看見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多時整個庭院裏屍首遍地,男人怕極了,渾身抖得像篩子一樣,終於開始哀求。
燕無心就站在門口,他要殺誰,他便用川怨捆誰,一個都逃不掉。
男人越抖,燕無心看戲的臉就越愉悅,直到殺紅眼的青年男子渾身染血走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麵前,手起刀落一刀插進那人心口。
“你生了我,卻未盡一天父親之責。”他用著匕首在男人心口攪動,將那顆心剖了出來,“你的心是紅色的。”
他握著那顆溫熱的心髒,在死不瞑目的男人麵前將它狠狠捏碎,手上一股黏稠的血腥。
燕無心扔了一塊黑色的手帕給他,“擦幹淨。”
他撿起帕子,仔仔細細地將身上的血汙擦掉,又見著燕無心指使蔓蛇將滿院的屍體吞入腹中,收拾殘局。
末了,他說:“以後,你就叫臨淵。”
“好。”
他在鬼域一待就是三百年,看過鬼域三百個血花紛飛的年末,看過燕無心年年在這一日望著忘川孤寂的背影,終於他說,“你去落雁城吧。”
於是他化名林淵,來到那人身邊。
這就是燕無心此生都入不了的城。白牆黑瓦排得齊整的房屋,青石鋪成的長街,街上穿著各色衣裳往來的人,有擔著擔叫賣的,有擺著攤吆喝的,熱鬧得與鬼域天差地別。
逢年過節城中的夜市就會通宵長明,燕綏之也會穿著便服穿梭在人群裏,看著孩童舉著紙鳶呼啦啦地跳著跑過去,看著絢爛的煙火升空墜滅,看著往來的人臉上噙著笑。
但臨淵知道,他依舊孤寂。
與他看到燕無心高坐在王位上,仰頭看著血花飄零時的那種孤寂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