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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他們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一)

  來昂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雙手,三個老人麵麵相覷後,其中一個決定開口打破這已經很是漫長的平靜,他道:

  “事實上,我叫胡岩、他叫胡宇、他叫胡化。”


  來昂抬起了頭,腦子裏多了三個名字:胡言?胡語?胡話?他瞬間又皺起了眉頭來。隻聽胡岩繼續道:


  “我們來給你說一個很漫長的故事,怎樣?”


  來昂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胡宇和胡化已經點起頭來,手還伸出來愛撫著自己的長髯。


  於是,胡岩先是歎了一口氣,爾後才說出了下麵的故事:


  當整片的山林都開始綠意盎然的時候,微風習習,細葉唰唰。這是一個很好的季節:倘若不是花季,那定是雨季。


  穿過山林,是一片蒼翠的綠地,地上常年有過依稀的人流,因此便有了一條幽靜的小道。不論是在雨季裏,還是花季裏,雨點滴落在地麵上,都能夠泛起泥塵。小道旁的那些草叢,於是無一幸免的被泥塵濺附,使原本被象征著生命氣息的綠,添了一些礙眼的汙黃。整條蜿蜒的小道,成了泥濘的幽徑。


  一個看去上了年紀,走路卻精神抖擻的老叟,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腰間還別了一個淡黃色的酒葫蘆,像足了一個江湖俠士。隻是這個葫蘆並不是裝酒的,何況他並不飲食。但比較耀眼的是,他左手握著一顆金竹釣竿,右手、什麽都沒有拿。他大跨著有勁道的步伐,每當“啪”的一聲響,是他的足底重重落在泥濘上的聲音,好像一隻大手拍在滿是鮮血的臉麵上,拍得鮮血四處飛濺。泥濘裏的泥塵就這樣給他踩得四下飛濺,濺滿了小道兩旁的小草,所以他走過的路麵,都像是劫後餘生。


  小草大概有了怨言,一排排的開始無風而搖曳。


  這時,老叟身後又來了另一個老叟,這個老叟身穿土布大長袍,頭上並沒有鬥笠,身上也沒有蓑衣,在雨裏的土布大長袍隨著他輕盈的步伐,像迎風敖揚的旗子。長袍隨著他的步伐一迎一揚,迎向泥濘拖在路麵上,又揚起撫在草尖之上,泥濘便塗滿了路邊的綠,一下子換成了耀眼的土黃。這哪裏是在走路?這分明是用身體作畫的詭異的藝術家。


  小草感覺糟糕透了,好不容易迎來一場雨,卻未想也迎來了一身泥。一株小草忍不住哀怨道:


  “我修了幾世,才從一粒塵埃修塑來如此身形,未曾想這倒不如之前在微觀世界裏隨處飄零的瀟灑!”


  另一株小草在老叟跑過時,乘其腳下生風就順勢彎了一下腰,躲過一劫,因此有些恬不知恥的笑道:

  “那日風和日麗,你也曾招蜂引蝶時,何不曾見如此哀嘮?”


  小草沒有理會,自是歎道:“我何時能夠修成人形,也要去追逐紅塵俗世裏的歡樂!”


  這簡短的對話夾雜著雨點的聲音,一起被老叟聽了去,老叟心下不禁冷笑起來:這人間混境,果然是萬物皆有靈,爾等尚未修成人形,卻已經感歎起紅塵俗世!他正想著,不覺放慢了腳步,前麵的老叟又遠離他好幾步去了。


  “糟糕!”後老叟突然跺腳道:“老家夥越過時界,恐怕又來壞我修行!”


  然而他也不喊,他也不叫,隻是略有著急跟著了去。


  且說在這人世之間,在萬物無法感知之境裏,羅布著無數條無形的時間之線。在線與線之間,便形成了時間之界,每個時界,都有著一個像門衛一樣的無形守護者,他們各自守護著時間線裏的世界。前老叟是一個不安分的守護者,他總是越過時界跑進別的地盤,進入人間,他能夠感知人心;到達畜境,他也總能混的風生水起;總之,他比別的守護者更無所不能。畢竟,他們守護時界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人類無法感知到的歲月。比如,從人類的起源、發展、再到終結——哦不,那是不可能有終結的,至少他還在這人間修行一天,就不會坐視這裏的一切而不理。畢竟這一切將會在他們的眼皮下進行。


  因此,守護就是很枯燥的工作。


  這次,他又很輕易的越過了時界,跳進了後老叟的世界。


  他越過幽徑,總算來到一處涯壁之上。前老叟站立在崖上,雨滴從天上落在他頭頂的鬥笠上,又滑下來到他的蓑衣,才順勢掉到了泥地裏。隻是他並沒有在乎這一切的順其自然,如同他也不曾在乎這個世界的順理成章。他就直直的立在那裏,一手依舊握著金竹釣竿,另一手不停上下撫著長而花白的胡須,雙目望著前方,滿身透著令人向往的心曠神怡。


  “你何故勞勞違規越界,當真隻為造化那條呆魚?”後來的老叟追上了前來的老叟,頗有不滿的喃喃著。


  前老叟自是大步跨著,道:“呆者非魚,魚所見也!”


  後老叟哆嗦著撈出右手,氣急敗壞伸出食指道:“此乃我所之界,你不守規矩越過時界,還魚所見者!魚所見者,非我何人?你出口不遜,非人間之君子!”


  前老叟大笑而言道:“是非人,本非人,你我本非人間之人,隻不過借形而行,何故自嘲尓!哈哈哈……”


  後老叟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們隻是一個存在著的無形體,一個能夠感知萬物靈性的高級修行體。


  此時太陽像個拙劣的寫手,緩緩的才露出山頭,一抹紅霞迅速串進了雲霧裏,使那個天邊寫滿了生機。看太陽升起來,感覺到慢是一種境界,一種常人不能感受的境界,畢竟,人間都被時間束縛著。


  兩個老叟立在崖上,迎來了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這畫麵,像極了人間裏武俠江湖的描述。


  後老叟餘氣未消,道:“你若來渡劫,便也連同跨過的野草一道渡了去。”


  前老叟手握金竹魚竿,依舊遠眺著天邊,道:“你看那抹紅霞,那是萬物之靈,我此番非來渡劫。”老叟回過了頭,繼續道:“我來,與你共譜天涯曲!”


  說著,隻見他手一揚起,憑空裏一隻精致的竹笛豁然置於唇邊,歌曰:

  “一曲幽怨江湖,隻譜人間過往;一足踏林之下,道是塵埃未起、雨先滴。我來,與你共譜天涯曲,隻為呆魚飛躍、萌蝶斷翅。


  一曲笑傲江湖,略譜物華天寶;一展斷翅飄零,道是紅塵因果、樹欲靜。我來,與你共譜天涯曲,隻為塵緣之守、諾諾之約。


  將此曲刻在此崖上,我來,浩瀚一江湖;你來,即便兩老叟!”


  笛聲仿佛是在山間蕩來蕩去,清幽幽的不絕於耳,同時山裏清脆悅耳的鳥鳴,立刻便沁人心脾了。這哪裏會是人間會有的事!

  這些,都不是人幹的事!老叟說了:“是非人,本非人,你我本非人間之人。”這證明他們並不是人。


  依照人間慣例,他們也有自己的名號:前老叟號金南伯,後老叟是曰曆鬥公。


  “金南伯,你既為造化之身,穿梭於各世,如今要譜這天涯曲,恐怕不會因為解悶於我的修行!”後老叟笑道,顯然是釋然了。


  金南伯者笑道:“你我本無形,何來修行?”


  後老叟道:“我即為人間之守護,必然使人形修之,此乃司職。所謂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我非混世魔王!你看這人間,萬物皆在修行!”


  金南伯道:“果不其然為曆鬥之公,想那紂王經商、子牙垂釣、始皇政法,還有大老粗劉邦治世等等,以你曆鬥公之點化,件件皆是譜寫這人世間所謂驚心動魄的萬世千秋!”


  曆鬥公者拱手道:“見笑、見笑!”


  金南伯又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想我們守界之人,曆見人間生生世世,什麽悲歡離合、郎情妾意,甚而幸福美滿,不過彈指一瞬之間,那真真不過如曹石頭一紙的荒唐言!若要我像那人世間的門衛那般隻張羅著時界,日日看著重複著的人來人往,隻怕我這不朽之身,經不住那樣的視覺疲勞!”


  曆鬥公冷笑道:“你東西南北不分,卻八方皆是眼;你七情六欲不通,卻滿臉都是情!你譜的恐怕不是天涯曲,你譜的恐怕是呆魚戀!”


  金南伯收起了笑容,道:“這呆魚吧,我曾數次垂釣於這黃龍湖畔,你道為何?呆魚原本成卵時就附在我腳下的水草上,當我這行修之笛響起來時,它便已能夠隨聲而動;等到它幻化成魚形,竟能感我腳步聲而現、聞我笛聲而舞、觀我嘴型而言。我於心不忍,便常常在它麵前拿起人間的之乎者也,不覺之中,它便有了越過龍門修行人身的心性。”


  曆鬥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隻聽金南伯繼續道:

  “我知曉,這呆魚,想通過努力修煉,早日幻化人形,能逐塵江湖。”


  曆鬥公聽完,說道:“你我無形無化,無身無物,隻借得這副皮囊行走,你卻也要深藏起這個功與名?況且這躍龍門,豈是這條小小的呆魚所能?”


  金南伯道:“這魚界皆知,要想越龍門,須曆經百年成長、千年曆練,可是這有趣的呆魚,想必是因為我無意之間的點化,是否成長有別?”


  曆鬥公道:“你深知時與時之差、界與界之別,何苦卻來我界搗亂!你分明就不是無意之間,恰恰是有意而為!也罷,我便算是你與它之緣了。”


  金南伯道:“凡世之物,有誌者事竟成,我有意攜其逐步紅塵,隨我垂釣世間,何如?”


  曆鬥公笑撫髯笑道:“哈哈哈,好一個逐塵釣世!且慢,你真當我不知,這呆魚,乃是黃龍之鱗所化!”


  披著一身人皮的金南伯,麵目有些僵硬的窘迫,這是私藏的小秘密被當麵揭穿的表情。他低聲歎了一口氣,道:“當年我手屠惡龍,心存一善,何況你我之職,乃須執念眾生平等。我有意造化此物,如今曆經萬世,未曾離身,然其既從此處而滅,當從此處而起,豈非善哉?”


  曆鬥公聽罷不苟言笑,隻向著黃龍湖畔望了一眼,那條呆魚立在湖邊擺尾,似乎是聽到了這兩老叟的對話。


  看罷,一伯一公相視大笑起來,笑聲仿佛炸破了天邊的紅霞,換而成為耀眼的陽光線,普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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