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半隻皮鞋(二)
老人將來昂曾經在冷王山的奇怪夢境裏的藍衣女子木刻拿了出來,笑嘻嘻的在來昂麵前展示。
就是在不久前,來昂和林諾猜掉在冷王山河道裏,他醒來前夢見的那個隻有四隻手指的藍衣女子。這個女子的印象,在來昂的心裏是刀刻似的存在。
“她是誰?”來昂幾乎叫道。
老人樂嗬嗬的笑道:“我就說了,你想知道。”說著他不停撫摸手裏的木刻,對著木刻說:“夜華啊,我就知道你不會騙我的。”
來昂不說話,他在等待著,易家舒也在等待著。
“我告訴你,我知道尹先生在哪裏,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都沒有占據,但我就知道他在哪裏。”
“他總是討好我,想騙我,可是我不傻。”
“我不會帶他去,我才不會。”
老人突然像瘋了一樣,對著手裏的木雕喃喃自語。
“我告訴你!”他終於抬起頭來,向著來昂說道:“他……”
“停!”來昂製止了老人的話,指向易家舒:“你告訴他,我不想知道。”說著他站起來要向外走。
他真的不想知道。
老人一把抓住了來昂的衣角,強大的力量止住了來昂要轉身的氣力。
“你必須知道!”老人不容來昂動彈。
不知道為什麽,來昂突然感到內心非常的狂躁和不安,這是心裏對某種危險的預示,他很久沒有這種預示感。
老人抓住他的衣角不放,雙眼死死盯著他。
來昂也盯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眼神裏,他看到了某種霸道的神氣。這股氣,瞬間穩穩的止住了他的狂躁和不安。
“為什麽?”來昂艱難吐出三個字。
“隻有見過她的人,才會有我們這種眼神!”雙目對視,老人嚴肅地說。
來昂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人鬆開了手,他於是緩緩坐回原來的位置。他很明白,老人說的“她”,是夢裏的那個藍衣女子,而老人,和自己一樣,也曾見過“她”。
易家舒隻是靜靜的坐著,而老人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十幾歲的時候,我跟隨隊伍來到雲南,我們住進了一個農場,那裏有廣闊的天空。但是我不喜歡,所以我常常一個人躲在遠遠的草坪裏,沒有人可以找到我,包括勞動的時候。”
“我喜歡抽煙,我躺在草地上,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慢慢飄進淡藍色的天空,我能感覺,那些雲朵都是我吐出的煙霧。”
“有一天,我正躺在地上對著天空製造雲朵,憑空裏就出現了一張臉,那是一張少女的臉,她的眼睛清澈得像世外桃源。她對著我笑,可是我嚇了一跳,我從草叢裏爬了起來。”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幹淨的眼睛,我從來沒有見過像絲綢一樣細膩的雙手,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那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她說她的狗狗走丟了,因為她的狗鏈子掉了,就掉在這個草坪裏,這個鏈子像泥土一樣的顏色,像蛛絲一樣的細小,隻要找到它,她的狗狗就會自己回來。”
“我和她就匍匐在草叢裏找了好久好久,我不知道天黑過沒有,直到草叢裏出現一道絢麗的彩虹,她才笑著說她要走了,她還說她的鏈子可能是掉在了月亮河,而不是這裏。”
“她走了以後,我昏昏沉沉在草地裏睡一覺。等我醒來回到農場,我才發現我的隊伍都變了樣,他們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裏換成了另外一隻隊伍。”
“我找到村長,村長也不認識我。我隻好回到草坪上,才發現,草坪並不是我一直是去的那個草坪。人變了,地方也變了。”
“我後來才知道,我在錯誤的時間,走進了錯誤的時間線。時間還是那個時間,但我跨錯了那條線,事物和人都不是原來的。”
“我是知識青年,是無神論者。我在那裏追尋了一段時間,我並不是想回去。我就是要尋找,所以,很快我來到了月亮河。可是在這裏,我一開始並沒有找到她。”
“但是,我很快找到了她存在的軌跡。這得歸功於瘋癲的地空道長,我在山間和道長相遇,他送給了我一道數學幾何題,我叫它地空幾何,實際上這隻是一道簡單的方程式,我演算了好多個日夜。”
“地空道人以為我不會數學,哼,我數學滿分。”
“我一直堅信她就在這裏,所以到很多個夜晚以後,她終於出現了。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算數學題很無趣,不如談一場戀愛。我們就談起了戀愛。”
“我們都渴望過著平凡安靜的生活,因此我們就過上了平凡安靜的生活。她就是我內心深處一直追求的飄進淡藍色天空的煙霧,我知道,她叫夜華。”
“直到地空道人又找到這裏,他和夜華一見麵,兩個人就打了起來。夜華不是對手,很快就給地空道人打成了半條鏈子——就在我的眼前,她被打成了半條鏈子!和泥土一樣的顏色、和蛛絲一樣細膩的鏈子!”
“地空道人說,他在人間弄丟了一條鏈子,這隻是半條,還有半條未見。我不管她是什麽,我當時就傻了。”
“在這裏,我用了無數個日夜等來了夜華,我卻不能用無數個日夜來忘掉夜華,我每天過著沒有她的日子,這幾十年來,我常常都不能夢見她。”
“而這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找回夜華,我一直沒有放棄演算那道地空幾何。”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不同於我們的人物,他們像織布的老大媽,就算是閉上眼睛,也能通過縱橫交錯的線條織出一整塊的布。如果說那縱橫交錯的線中,縱線是時間,橫線是空間,那麽,他們玩弄的,是時間和空間組成的時空。他們是,織世者!”
“織世者對我們的世界不會有惡意,相反,他們會有善意。當世界發生戰亂時,他們害怕戰亂會打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所以他們會在我們人類之中去物色一個人來幫助平息戰亂,確保生存空間的安寧。”
……
老人好像是會議上逮到機會發言的話癆,滔滔不絕發表著宏論,直到來昂把手掌放在他眼前搖了搖,老人立刻轉過眼珠子來,表情裏打了個問號。
“夜華呢?”來昂開口道。
“夜華?對啊,夜華呢?嗷嗷……”他敲打著自己的腦袋:“我知道了,夜華被鎖在盒子了,關在山洞裏了,你快去把他救出來,快!”老人突然又住嘴了,眼珠子又轉了好幾下,道:
“他要來了,你記好:半條鏈子、半條鏈子、狗和大門,都在這裏,都在這裏!”他一邊說,一邊拿著茶壺傾倒出水在石桌麵上畫著。
易家舒也過來看,半天之後,老人畫出了一幅簡易的地圖,這幅地圖真的太過於簡易,因為就是在三個圓圈之間劃線,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而在三角形之內,又有一個圈。看完地圖,來昂的眼神裏,也飄忽著一絲絲的疑問。
易家舒仿佛時被剝奪了發言權,她心裏縱有疑問,而她不敢開口說話。
來昂不僅沒有被剝奪發言權,老人還強迫他開口說話,他畫完後用深邃的眼神看著來昂命令道:
“你說,你快點說話!”
似乎他不開口說話,他立刻就會瘋掉一樣。
來昂卻沒有開口,他隻是盯著桌子上那些茶水的痕跡。他大概知道他畫的是什麽地圖,也大概知道他畫的是哪裏,可是他就是不說。
他不說話,是因為他想到了一個簡單的問題:半隻皮鞋,就是拖鞋。
老人的話既多、聽起來又複雜,正常人非但不好理解,而且愈往深處去想,心智就會愈不安寧。所以來昂就想到了和阿離的對話:半隻皮鞋,不能按常理去剖析,以為就是隻有半邊的皮鞋;而要按最簡單的方式去想,那麽半隻皮鞋,實際上鞋底是完整的一隻鞋底,它的半,隻在於“皮”上,所以它就是拖鞋。
這樣,假使把老人的話當做那隻半皮鞋,實際上,它就是一隻完整的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