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啟示（一）

  01

  看到這裏，如果你認為來昂的死裏逃生——姑且就叫死裏逃生，畢竟他認為他自己落水的三天裏，別人都斷定他死了。


  別人確實都認為他死定了，隻有他自己，認為自己並沒有死過，不僅沒有死，而且還活得更好了。


  這個好，從肉體上、從精神上，都將得到印證。


  02

  來昂不姓來，在他叫來昂之前，他叫許默生。


  他姓許，他是許莊的人，這是他這一生都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那次他從冷王山的河裏爬出來以後，他就給自己新取了名字，逢人就說：“叫我來昂”。


  逢人？沒有的事，這以後他在許莊本來就很少出門，哪裏就能那麽輕易的“逢人”！這隻不過是他自己在內心深處的想象罷了。


  他而且還想好了，倘若有人要問他為什麽叫來昂？他肯定會一本正經解釋道：“事來了，昂首挺胸！”


  他在自己的幻想裏就是這麽有誌氣，這就是來昂，一個曾經在死亡裏重生的來昂！


  03

  來昂從山裏回到家的當天，去冷王山回來的人都說：山裏肯定出現了怪物，不是波賴重現，就是退耕還林幾十年後出現了強悍的猛獸。


  波賴是什麽？那是傳說中冷王人曾經供奉的守護神，原型應該是條蟒蛇。不過從始至終，它隻是個傳說，並沒有人親眼見過。或者說，曾經親眼見過它的人，肯定都已經死去了。傳說裏，冷王山被炮轟之後，冷王人消失了，他們的守護神自然也是消失了。


  “山林裏出現好多條路，平時人走都困難，一夜之間，出現了路！”


  “對，那山林裏的荊棘，都是齊刷刷的朝著一個方向倒下去的，我看八成是波賴顯靈了，鐵桶那般大的波賴！”


  “還有，碗口粗的、大腿粗的樹木，不論大小，倒了一大圈，全是朝著一個方向！”


  ……


  回來的人都這樣小聲議論著。


  這話傳到尹仕衡的耳朵裏，他就帶著人，到冷王山去查看了。


  站在山頂上看去，原來與世無爭的山林，好像剛剛經曆了局部戰爭，硬生生給什麽物體闖出來好幾條路錯綜複雜的路。不過隻要稍稍的細看，那些所謂的錯綜複雜，其實隻有一條路。


  不錯，就是一條路，像羊腸小道的一條路。


  走在這條新生的小路裏，尹仕衡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斷枝樹皮味。無論是雜亂的荊棘，還是豎直的樹木，朝著一個方向，斷的斷，折的折，彎的彎。小道剛好容許一個人的身體通過，在山林裏蜿蜒，沒有進口，沒有出口，像是誰家的野牛，憑空就掉在了這裏，然後胡亂狂奔，然後又憑空消失。


  尹仕衡看了看，不時拿起斷枝在鼻孔嗅一嗅，不時又在地上尋找。冬季的山林裏缺水少雨，自然找不出一個腳印。


  沒有一個腳印！尹仕衡心裏非常清楚，若是蟒蛇類的物體經過，沒有腳印是自然的，畢竟蛇沒有腳；可若是蟒蛇的話，地上的野草會留有被壓的痕跡，這地上非但沒有腳印，連野草，都是保持著正常的生長姿勢，從始至終。


  “不是波賴，波賴是蛇，大冬天的，蛇還沒睡醒。”一個村民說。


  “咦，這個……”另一個村民道。


  大家尋聲看去，是一些掛在荊棘上的布條——破布條！


  尹仕衡伸手拿下布條，似乎明白了什麽，說道：


  “走吧，回去吧，想是哪一家的莽牛進來了的，無關緊要！”


  隻一眼，他就大概知道這個破布條的主人，那天來昂穿的就是這樣的顏色、這樣布料的外套，錯不了。至於為什麽會掛成這樣，這得要問來昂本人。


  所以回到許莊，尹仕衡又去見來昂。


  這天，他已經好幾回要去見來昂，可是他再也見不到來昂一樣。


  因為來昂媽不歡迎他。


  來昂一家人都不歡迎他。


  然而他總是三番五次要見一下來昂，他的理由是，要看看來昂身體怎麽樣了。


  來昂隻給來昂媽說了一句：“我再也不要見到尹仕衡。”


  來昂媽就保證再也不待見尹仕衡。


  尹仕衡自己去，他們家不待見；尹仕衡帶了好幾個白大褂的醫生去，說要給來昂檢查一下身體，他們家也不待見。


  他們堅信，來昂沒有問題，他不需要醫生，他需要的是先生。不是教書的先生，而是有道行、會做一些驅邪的法事的先生。


  他們家裏於是就請先生來做了一場法事。


  尹仕衡沒有辦法，直到後來開發項目徹底關閉，他離開許莊，他也沒能見到來昂。


  04

  來昂不止不想見到尹仕衡，他誰都不想見到。他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除了吃飯和去洗手間，他再也不出門。


  所以說他並未能“逢人”，並不是憑空捏造。


  他甚至把窗簾拉得死死的，不讓任何一束光照進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害怕白天，因為白天有光。


  但其實他不是怕光，他是怕光裏麵的人。確確的說，他是怕白天有人，人們會看見他，然後對他指手畫腳。他總是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別人是知道的。


  他的身體出現了令他感到可怕的變化！


  05

  回到家那天，他母親給他換衣服，發現他像個經曆劫難的乞丐——他本來就經曆了劫難。他衣服和褲子，都是咧著大口子，像饑餓的怪獸的大嘴，那是滿滿的破爛不堪。最可憐的，裏麵還有樹枝樹葉的殘留，這說明了他可怖的經曆。


  他的經曆本就令人感到可怖，麵對死亡，能不可怖才怪！

  來昂媽不禁一陣心疼。


  來昂在家睡了一早上，就怎麽也睡不著了，他理應是體力透支後的疲憊才對，可他毫無睡意。


  不僅毫無睡意，而且還精神抖擻。


  他於是細細的回想昨夜自己的狂奔：一開始，他隻感覺心頭火熱難耐，他就開始小跑，然而越跑越快，跑著跑著，“鐺”的一聲撞翻了什麽，天黑難辨，總之他就想快一點、跑快一點，他心裏就好受一點。他一邊跑，一邊撞，不知道是石頭還是樹木，山林裏的枝枝葉葉也在他耳朵裏呼嘯著向後跑。他竟然笑了起來，是大笑，非常朗聲的那種大笑，略帶囂張。


  後來他感覺心裏好受許多，就想停下腳步，所以他停了下來。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停下腳步的時候，身體竟然失重了，他重重摔在了山林裏。


  從半空中，他重重摔在了山林裏。


  他跑在了半空之中？腳跟離地？

  來昂站起身來，抬腳狠狠踢在旁邊的樹木上，隻聽“嘩“的一聲，大腿粗的大樹，給他一腳就踹斷了！

  樹斷了！竟然給他踢斷了，這得是多大的氣力！


  來昂的腳，沒有絲毫疼痛。他原本隻是想試一試，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人會飛，那是電視裏的事情。或者說輕功，那是武俠的事情。


  “我怎麽了”？來昂給了自己一個打問號，想著又狠狠打了自己一嘴巴，一顆蟲牙就這樣給自己一嘴巴打出來了，疼得來昂不敢咬牙切齒。


  是真的疼。


  “靜一靜，我需要冷靜！”來昂在心裏安慰自己，然後深深呼吸，閉上了眼。


  時間在流逝，萬物在蠕動。


  來昂靜靜的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鼓槌一樣，心髒在胸腔裏“撲通撲通”起伏。


  來昂靜靜看見了周圍的樹木，裏麵“嗤嗤”聲響，是樹木的經脈在流動著傳輸養分，他甚至能夠感覺到，樹葉裏傳輸出來的二氧化碳的氣絲。


  他看著黑夜，其實黑夜並不黑，因為他可以看清楚眼前是荊棘還是野草。


  他於是環顧四周，看見斷掉的樹木，看見自己衣服被荊棘剝落的布條。


  他應該有所疼痛，可是他絲毫沒有疼痛。


  靜，這個地方靜的可怕。


  “是夢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