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已是深夜了,醫館裏卻忽然彌漫起一股苦澀的藥草味,爐子咕嚕嚕地響,就連飄然而出的蒸氣都帶著股藥材獨有的古怪味道。


  龍淩不放心這藥經別人的手,更不放心讓別人來照看杜阮,因此借了醫館裏的房間,將藥爐一整個搬進房間,一邊熬藥,一邊守著杜阮。


  以他高大而健碩的體型,隻能勉強又委屈地擠在一個小木頭凳子上,看起來十分滑稽。


  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邊。


  在他身邊,躺在榻上的少女即使在昏迷的狀態下也不甚安穩,她眉頭緊緊地皺著,嘴裏喃喃地說著些什麽。


  龍淩聽不清楚,他要守著藥,自然也不可能湊到杜阮身邊去仔細聽。


  他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色,隱隱約約地辨認出杜阮的口型,她在喊一個人的名字:穆陽。


  龍淩猛然皺起眉頭。


  杜阮怎麽會惦記著那個人?!杜阮對他,應該沒有除了仇恨和恐懼之外的其他情緒才對……


  一定是他看錯了。龍淩不可置信,他再次看去,果然見杜阮換了個口型,那兩個字絕對不是“穆陽”。


  龍淩放下心來,專心致誌地看著藥爐。


  事實上,若是龍淩能走上前去,認真地聽一聽杜阮的囈語,他就會知道,自己並沒有認錯。


  杜阮的確在喊穆陽的名字,卻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很簡單,她隻是做噩夢了。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開始,杜阮就經常做噩夢,但她做夢不是那些尋常意義上與鬼神有關的噩夢,而是一些回憶。


  有她自己的,也有原主的。


  而現在,她就是夢到了上一世的記憶。


  杜阮的意識在夢境裏沉沉浮浮,她清楚地意識到這隻是個夢,但卻醒不過來,好似一個身體裏被塞入了兩個靈魂,上一世的她按照既定的程序表演喜怒哀樂,這一世的她附身在身體裏,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又無能為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杜阮已經記不清楚了。


  她記不清楚時間,夢境卻將她腦海裏的一切都翻出來,分毫不差地還原了出來。


  ……那是個潮濕的傍晚,落日如融金般灑下光輝。


  在邊城戰場的一隅,杜阮見到了穆陽。


  ——好吧,那個時候,穆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穆大將軍了。


  在一場戰事結束之後,杜阮帶著人打掃戰場,卻恰好撞見了折返回來的穆陽。


  杜阮受攝政王蕭蒙的指使,隱姓埋名潛伏在敵國。她隱姓埋名本就是為了瞞住蕭國之人,以免為杜家抹黑。


  誰能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直接撞上了穆陽,她毫無防備,還穿著一身敵軍鎧甲,自然也叫穆陽認出來,她便是那個率兵將蕭國打得節節敗退的敵國將軍。


  兩人一見麵,那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當然,是穆陽單方麵仇人相見,也是穆陽單方麵大打出手。


  杜阮則根本不想與他交手,帶著人應付幾下,便要撤走。


  穆陽卻不依不饒,他紅了眼,大聲地道:“杜阮!”


  “你這叛國賊!沒想到你真的去了那邊,虧我還……還那麽……”


  說來奇怪,這一句,杜阮倒記得清晰。


  她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時候,穆陽臉上的痛恨,還有他聲音裏的沙啞。


  穆陽偏了頭,像是不願意多說,卻也不想讓杜阮走。他手持馬刀一路殺進了杜阮身邊,衝散了杜阮所帶的士兵。


  但穆陽隻是孤身一人,即使他武藝高強,但雙拳怎麽能抵得過四手?他很快便被杜阮身邊的暗衛擒獲了。


  暗衛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向杜阮示意。


  杜阮便揮了揮手,讓士兵們先走。


  等到士兵們離開之後,她才下了馬,居高臨下地看著穆陽。


  這位能征善戰的大將軍大約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居然敢一人一刀便深入敵陣,也怪不得他如今被人按在地上,沒有絲毫尊嚴可言。


  而他這時還偏著頭,嘴裏咒罵著杜阮,罵她忘恩負義,罵她叛國投敵,罵她不得好死。


  他罵得髒,可杜阮聽著,卻隻覺得好笑。


  杜阮看著他,冷冷道:“蕭王朝對我,沒有恩義可言。我的父親為蕭王征戰一生,我的大伯與三哥皆是戰死沙場,為國捐軀。”


  “可皇帝是如何對杜家的?”


  “他捏造事實,汙蔑父親,將杜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推上刑場,如今還不肯放過我這個杜家唯一的血脈。”


  “呸!”穆陽不甘地掙紮著,大聲罵道,“陛下根本沒有看錯,父親叛國通敵,你也繼承你父親的衣缽,你們一家都罪該萬死!”


  杜阮抿著唇。


  她本是不欲解釋的。


  她是從現代穿越而來的人,對這個朝代,對蕭王朝都沒有什麽歸屬感,對於叛國這個罪名,更是從來一笑了之。


  原主的父親根本沒有做過這些,即使做過,與真正的杜阮來說也沒有什麽意義,她本就把這一切都當做是不痛不癢的小說劇情。


  但在這一刻,不知為何——或許是來自原主心裏的怨憤,又或許是她自己心底對於既定情節的不甘。


  杜阮閉眼,緩緩地、輕聲地道:“我沒有。”


  “我隻是……隻是與攝政王做了一個交易。”


  穆陽死死地盯著她,那眼神極為恐怖,像是陰暗處盯著獵物的凶獸。他不說話,不知道信了沒有,但看那眼神,大約是不信的吧。


  杜阮自顧自地苦笑一聲。


  她揮了揮手,對暗衛道:“放他走吧。”


  她該如何與一個本就不願意相信她的人解釋?

  ……算了,等到交易完成,一切都會大白於天下。


  這是攝政王答應她的,隻要她深入敵國,向蕭蒙傳遞敵軍的情報,待到戰事結束的那一天,蕭蒙便會為杜家翻案,為杜家正名。


  暗衛們將穆陽壓了下去,夕陽如傾倒般賜予大地一片壯闊的昏黃,杜阮卻轉身,不肯再看穆陽一眼。


  ……再等等,再等等。她想,等到戰事結束,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為杜家正名了。


  ……


  如同在水底沉沉浮浮的溺水之人驟然抓住了浮木,杜阮猛地驚醒,大喘了一口氣。


  隨即,這劇烈的動作牽扯到了傷口,杜阮吃痛地嘶了一聲,又重新倒了回去。


  她眼前一片漆黑,緩了好久,才勉強看清楚周圍的景物。


  她正躺在一間簡陋狹小的屋子裏,龍淩坐在床邊,一手端著瓷白的陶碗,正關切地看著她。


  見她睜眼,龍淩連忙伸手將她扶起來半靠在榻上,問道:“小姐,您心口還疼嗎?”


  杜阮幾乎是被龍淩半扶半抱著坐起來,她無力地倚著床頭,隻覺得心口一陣疼痛。


  但那疼痛比之前要好多了,尚且在她可以忍耐的範圍內。杜阮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已經不是很疼了。”


  又問:“咱們現在在哪裏?”


  “在京城內。”龍淩答道,“這裏是醫館,我讓大夫開了些藥,小姐喝了半碗便醒來了。”


  他這樣一說,杜阮才察覺到嘴裏有些苦澀奇怪的味道,是剛剛龍淩給自己喂藥了。


  她也不墨跡,接了龍淩手裏的藥碗,仰麵一口悶了下去。


  苦澀的湯藥滾進喉嚨,許是心裏作用,杜阮立刻就覺得自己好多了。


  她對龍淩道:“現在城中該是戒備森嚴才對,你是如何入城的?”


  龍淩道:“情急之下,殺了兩個城門的守軍。”


  “那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了。”杜阮抿著唇,在腦海中思考著對策。


  龍淩不願見她多思多慮,伸手為她蓋上被子,道:“小姐有傷在身,應該好好休息才是。”


  杜阮順著他的動作躺好,醫館裏的東西,就連被褥都透著一股苦澀的藥材味。


  她蓋著被子,悶悶地道:“還不知道咱們明日如何才能離開,我睡不著。”


  龍淩毫不在意地說:“這京城何其之大,總有防守薄弱的地方,我帶小姐殺出去便是。”


  杜阮被他鄭重又隨意的語氣逗笑了。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龍淩也是這樣,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一次又一次,在生死關頭鄭重又隨意地對她說:我帶小姐殺出去。


  但在上一世的最後,杜阮死去之後……他也沒有落得好下場。


  杜阮又感到鼻子一陣發酸。


  她腦海裏盤旋這諸多念頭,最後都化為一句:我要救他,不能再讓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了。


  在上一世,她嚐試過很多次,最接近成功,也是活得最久的那一次……


  杜阮的眼睛倏忽亮了起來。


  她看著龍淩,語氣裏是掩不住的興奮。


  “我有辦法了!我們現在去蕭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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