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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039【江湖道統】

  富先生一句無意的問話,倒讓古玨心裏一動,要是地價能漲上去多好?


  但要怎麽才能漲上去,而且還能比二百兩還高?


  這個古玨就不知道了,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水平。


  他目前隻知道陛下對於陸運的態度是迫切而且積極的,包括他的老爹也是這樣,所以他能預感到這邊的地價上揚的可能性很大,畢竟六合縣其他不說,地理位置卻是極好。


  而且一旦陸運暢通,商業貿易立馬會繁榮起來,所以賽馬場選在這裏,確實比選在金陵城裏還有優勢。


  “老雷,要是談妥了,賬上流水夠支嗎?”


  雷先生聞言,自信的一笑:“莫說七十萬兩,七百萬兩也夠。”


  古玨一聽這話,差點踉蹌一下,硬氣啊!他知道賽馬場很來錢,每日的流水很高,隻是具體有多少,畢竟還是財務部門最清楚。


  “啊!哈哈哈……那本公子就放心了,談的時候心裏也有底了。”


  “公子打算怎麽談?先找誰談?”


  古玨露出招牌式的邪魅笑容,道:“自然不能找方四維那小子,也不能先找太仆寺,要找……南京守備。”


  雷先生微微訝然,隻是也沒再多問,談判這事還真得古玨去合適。


  第二日,

  謝三多又去了縣衙,見過方四維和黃師爺,三人簡單交流一番,然後就定下了與漕幫溝通的一些細節。


  而後謝三多便從縣衙出發,騎馬走驛路去儀真南碼頭漕幫設的堂口,他要先打個前哨。


  南門碼頭是儀揚運河與澳河交匯之處,無論從長江入漕,還是從儀揚運河入江,都會通過澳河。便利的地理位置也讓沿河兩岸異常繁華,而河西街最為熱鬧,街道兩側會館、商鋪林立,有說唱先生的瞽詞為證:


  出南門,慢步遊,走河西。


  到碼頭,都會橋下水悠悠。


  東邊有座關帝廟,西有星沙看戲樓。


  城隍緊靠河邊口,泗源溝通商巨埠,看長江水向東流。


  老安幫的堂口就在這一片會館、商鋪當中,一棟看似不大的宅院,江南風格的宅院中又混有北方四合房的特點。


  謝三多此時已在大門外,卻聽到裏麵傳來嚨咚嗆的唱戲聲,凝思片刻,還是撥響了門上的門環。須臾,便有一小廝模樣的夥計出來見客,謝三多自報了家門,然後遞上名貼說明來意。


  小廝接過名貼說了一聲稍等,便轉回院內。一炷香時間過去,小廝複又出來說堂主有請,而後便恭敬的請他入院內。


  謝三多一路跟著小廝來到正堂外,果然見堂上搭了氍毹在唱戲,而他順著氍毹向上首望去,漕幫的大房二房俱在。此外,兩人周圍還不少人,應是幫中的攬頭、薦頭,以及老管。


  錢庵稱為二房,五大三粗一漢子,穿著深色細布短褐,袖子往上一卷,露出兩隻大鏤臂,腰間用布帶束腰,下身為褲,小腿還纏著行縢,腳蹬一雙青色方頭履。


  想是認識謝三多,見他進來,立馬起身迎了上去,然後張開雙臂做出迎接狀。謝三多隻覺黑雲壓寨一般,他想也沒想便往旁一閃,躲開他的擁抱。


  漢子一瞧,嘿,小子敢躲?又緊追一步,伸手想抓他的衣襟,那架勢猶如猛虎掏心。謝三多往後一仰,堪堪躲開那一抓,然後迅速調整姿態,左腳微抬蓄勢待發,右手握拳就向麵門擊去……


  氍毹上本來還唱著弋陽腔,此時也都停下,樂師倒是挺機靈,連忙敲鑼打鼓配合兩人的你來我往。


  樂師掐點掐的正好,而觀者也在起哄,就這樣打鬧了好一番,末了大房才威嚴的喊了一嗓子,


  “嗯哼……夠了啊!”


  大房是翁庵,年紀比二房稍長,一身儒士裝扮,頭帶飄飄巾,周身氣質不像運河上討生活的人,倒與黃師爺挺像。


  謝三多與粗漢停止了打鬥,而那漢子似乎還意猶未盡,拍拍他的肩膀又嘰裏咕嚕說了一通,然後才逐一介紹在場的其他諸人。


  彼此簡短的寒暄之後,主人家並未急著問他來由,而是張羅著酒席。謝三多似乎也忘了來此的目的,隻是笑著說客隨主便,他知道,這一頓酒定是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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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事莫貴於義】


  何為江湖精神?‘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辱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


  這就是義。


  謝三多是漳州海滄蘆坑人,其祖上謝君禮曾是海滄兵的一員。曾經海滄是大明最重要的兵源地,與廣西狼兵,少林僧兵,廣東藤甲軍,青州長槍手齊名。


  他的家族和那個時代的月港一樣,有過興旺,也曾衰落。唯一傳承下來的是祖上留下的家訓:少年甲子幾多時,挨一日便拚一日,為己功夫宜著實,瞞自家隻誤自家。


  這和閩南人的性格一樣,骨子裏都是敢闖敢拚,而且急公好義。仿佛那個義字,就是閩南人基因組成的一部分。


  謝三多是由叔叔撫養長大,一個溫潤儒雅的舉子,彼時因七歲的堂弟小董被拐,眼看著至親在痛苦絕望中度過每一天,叔母也因悲傷而過早離世,是以他發誓要踏遍天涯海角,定要把堂弟找回。


  因此他混進了漕幫,也因他能文能武而深受器重,被提拔的很快。在曆經一年多的漕幫生涯裏,其實讓他體會最深的還是兩個字:生計。


  因為生計,可以讓漕船故意撞擊其他來往的船隻,而後說對方毀壞了官船,來要挾賠償。


  因為生計,可以設計把漕糧偷放進商船裏,以此來誣陷人家偷盜皇糧。


  因為生計,可以將漕船放在河道當中,以鐵索連環攔住河道,公然討要買路錢。


  因為生計,甚至於可以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搶劫、持戒鬥毆……


  如此種種,皆為‘生計’。


  所以謝三多不明白,所謂‘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大家皆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推己及人,由內而外,利社會利民生,所作不違於義……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謝三多醉了,

  醉眼朦朧中,他似乎又看見了叔叔,在笑語吟吟的給他念著: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三多可記住了?這就是‘仁’。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原來隻有‘有仁’才會有‘有義’。


  一旁的粗漢子還在揮舞著大鏤臂劃著拳,輸了,浮一大白,贏了,還是浮一大白,仿佛那酒就是水。


  偶爾,粗漢子也會回頭看看謝三多,見他醉的不輕,帶點鄙視又得意洋洋的說道:“要問白酒哪家強?山東秋露白是也!”


  醉中的謝三多聞此言,不竟縱聲大笑……


  ————————————


  三日後,

  方四維和黃師爺終於踏上了這片令他們既羨慕又不服氣的土地,羨慕是實實在在瞧見了商業和鹽運給儀真帶來的繁華,不服氣也是因為除了這兩項,其實儀真還不如六合,所以氣不過。


  老安幫頭頭腦腦全體出麵,來迎接友縣的縣太爺,這陣仗在老安幫的幫史裏從未有過。其實坐到大房二房這樣位置上的人,誰沒見過?比七品知縣還高許多的官都見過。


  而他們能享受如此‘殊榮’,這全都是賽馬場的功勞。粗漢子特迷賽馬,其實大房也不遑多讓,而且他兩正到處托行家去尋找純種賽馬,就想哪天自己的馬也在跑馬場上賽一回,那簡直風光無比,向別人吹牛都能吹上十年八年的。


  方四維兩人著實受寵若驚了一把,但畢竟是兩條道上的人,隔閡也是難免的。


  堂上的氍毹還保留著,戲,也正在上演,而堂下的酒,也正喝得起勁。黃師爺是愛酒的,一杯秋露白下肚,不禁讚不絕口,到三兩杯下肚,就有些舌頭大了。


  方四維不喜飲酒,但喜觀戲,所以注意力一直在氍毹之上。隻是讓他萬沒想到的是,搬演的竟是讓他覺得‘鬧騰’的弋陽戲。


  明代的文人士子,隻喜歡水磨腔調的昆曲,而特別討厭鬧騰俗氣的地方戲,所以才會把昆曲之外的一切戲種皆歸為‘亂彈’,亦或‘花部’。


  隻是深受百姓喜聞樂見的戲,還是像弋陽、徽戲這樣‘鬧騰’的地方戲種,乃至於已呈現出星星之火的燎原之態。


  此時搬演的就是經典武戲《七擒孟獲》,台上鑼鼓一敲,筋鬥一翻,台下就一片叫好聲,而身在其中的方四維,隻覺得腦仁疼,尤其太陽穴突突的厲害。


  如坐針氈的方縣令,又不好離席而去,遂隻得拿起筷子夾兩口菜,再放下,又拿起,再放下……此刻他的心裏應該是悲催的。


  七八人同在一桌酒席,但是心思卻各有不同。


  大房心裏一直有個擔憂,而這個擔憂多半來自‘上頭’,他們終歸是運河上討生活的一群苦命人,擔憂也不過是一種無奈和無助的表現。


  ‘上頭’的隨便一紙政令,便能讓底層漕工們的生活從此發生改變,而陸運改革他也早就有所耳聞,他心裏很清楚,一旦陸運改造成功,那麽漕幫將成為沒有漕運的漕幫,這也許並不遙遠。


  謝三多找來時,他隱隱有所猜測,而當見到方四維和黃師爺時,他內心深處,竟莫名有些激動,就像黑暗中見到了一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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