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心如深井
寶玥的婚姻看上去並不像是她熟悉世界的延伸,她除了像過去那樣樂衷於寫字畫畫看書,對發號施令和社交生活並沒有太大興趣,家裏的傭人都很喜歡她,因為她對誰都輕聲細語,從來不講重話,即使是批評也點到即止,照傭人們私下裏的形容就是:一看就麵善,好像呼吸粗重一點都會驚著。
尤其令唐老爺高興的是,寶玥對數字很敏感,凡是唐老爺交代過有關錢的事兒,隻要說上一遍,她都記得丁點不漏,再加上她能打一手好橋牌,自然應付得了唐老爺的撲克陣,老頭子興高采烈的對老伴說:“真是我們唐家的兒媳婦,腦子轉的這樣快!”唐老爺固然喜歡新少奶奶,唐太太卻不然,她在唐家橫行三十年,從來就不允許別的女人比自己更出風頭,於是就不時尋了嫌隙對她冷言冷語,哪知寶玥對她的譏諷挖苦並沒有什麽反應,她那種渾然不覺的模樣,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裝作沒聽到,看她無辜的眼神,似乎渾然沒明白唐太太言辭的精妙和暗示,真把她氣得不行,隻好跟人抱怨說:新媳婦腦袋裏缺根筋!
這幾天唐先生忽然又開始對字畫感興趣,先是叫人在庫房裏扒拉,又說要找老師來教他國畫,還拉著寶玥問東問西,唐太太看了,冷笑道:“力小不攬事,這東西是個無底洞,花錢沒底的!再說,書畫這東西難道就是高雅?天橋底下多少賣字畫的人呢!照說隻有煮飯的鍋,縫衣的針,那才是高雅。”唐先生不樂道:“我玩這些,無非是消磨光陰罷了!許你打麻將,難道就不許我玩這個!”
唐太太和他慪氣,第二日是禮拜天,午間全家人吃飯時,唐太太隻說胸口悶得慌,借機又拿著寶玥絮叨了好久,後來先生看不過去,支支吾吾道:“吃飯吃飯,哪裏這麽多話!”
午飯畢,寶玥一個人回到了臥房,不一會兒聽見門響,她也沒有回頭,就感覺一雙寬厚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同時聽見唐利群低聲喚著她的名字:“寶玥?”
在公開場合很難看到唐利群的真實的情緒,即使在家裏也是,比如剛才唐太太當著人麵給他難堪,他臉上的表情仍然和大多數時候一樣。她臉上迅速浮上微笑道:“沒事兒。”唐利群坐下來,道:“今天下午反正也沒事兒,我也悶太久了,咱們一起去北海劃船怎麽樣?那裏的荷花,應該早盛開了!”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兩個便都出現在北海公園的湖麵上,兩個人租艘小船,慢慢的駛入荷花深處。這時滿海的荷葉堆雲也似的層層疊疊,風一吹來,開得高高低低的荷花如幾千百紅鳥飛舞。人在寧靜幽遠微香的境界裏,一路都聽到竹篙碰著荷葉聲。
此時此刻,利群高大的身影遮住西邊陽光,他身軀所投下一片陰影正好埋住她。利群在這片陰影裏觀察著寶玥,問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氣?”寶玥好像沒聽到,先是從河麵上撿起一片荷葉頂在腦門上,接著才像忽然聽到他的問題,回道:“生什麽氣?”他看出她笑容裏的狡黠,情知她又開始耍小把戲了!
不懂裝懂,懂裝不懂,她很擅長用無辜的表情掩飾自己的內心情感。
利群覺得寶玥這樣的脾性,倒很能應付唐家目前的局麵,頗有“難得糊塗”的智慧。
他剛要說話,寶玥卻先開口了,她道:“我不生氣,但是我覺得奇怪。”利群“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寶玥才道:“你好像一直在忍讓太太,無條件的忍!”她說完這話,飛快拿眼瞟了下利群的臉色。果然,她這話有了反應——利群斂起笑容,他雖不說話,卻更是一種沉默的掙紮,她能感覺到他的思維在不停的轉動、衡量著什麽。
寶玥低首用兩手攏著蓬鬆的鬢發,緩緩的朝後推過去,好像這樣能夠令她輕鬆一點。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了,利群突然道:“太太不是我親媽。”
見寶玥並沒有很吃驚的樣子,他奇道:“你知道了?”
“略有耳聞,”她說:“以前這裏有位倪太太?”
利群苦笑一下,道:“不是什麽倪太太,隻是個苦命的姨太太,也就是我的生母。”
“但是,”他看眼寶玥,道:“具體怎麽回事,以後我再告訴你好嗎?”他眼中流露出的悲苦神色令她心頭一陣,不由升起憐憫之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處,連唐利群也概莫能外。
這天晚上,逯家傳來了寶詩的消息。
逯太太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也並沒有細說具體的情況,隻是說等她和新姑爺回門時,再把細節一一告之。這個電話害得寶玥一連幾天不得安穩,反而是利群勸慰她道:“她能回來就好,反正不管多大的事兒,隻要用得上唐家的,我一定會幫忙。”
等她重回逯公館,看到自己的親人和舊屋,覺得離開這個家雖然不過幾天,倒好像上輩子住在這裏,現如今轉世為人一般。逯氏夫婦對利群非常客氣,等到酒席進行到一半,兩位老人特意手執酒杯,對唐利群道:“這些時日,逯家連遇著幾樁意外,全憑利群在外幫忙出力,事情才得以圓滿解決;我們雖然是長輩,卻也自覺養女不教、愧對親朋,這裏就先敬利群一杯感謝。”
寶玥一驚,剛要出言問究竟,邊上寶慧衝她使個眼色,隻說是她頭發亂了,叫寶玥出去陪她整理一下。
等到姐兒兩個出來,寶慧才道:“你難道什麽都不知道?”見妹妹目露詫異,寶慧歎口氣道:“起先我還以為是你吹得耳邊風,唐利群才這麽出手闊綽,原來你都被蒙在鼓裏,我這個妹夫,到底是說他城府深還是沉得住氣呢!”
原來寶玥出嫁第二天,寶詩就現身了,未等她開口解釋,逯太太先是上前結結實實扇了她幾個耳光,寶詩情知理虧,也隻得生生受下母親的責罰。然而更難堪的事情還在後麵,當寶詩告訴父母這些日子她都住在梁國斌家裏,業已準備要嫁給此人時,逯太太幾乎要暈了過去,逯先生更是發了雷霆大怒,嚷著要把寶詩趕出家門。
後來還是逯太太哽咽著問女兒:“梁國斌身無長物,你放著好好的唐力瑋不嫁,偏去嫁一個小小的文職秘書?”而在寶詩看來婚姻中的絕對優勢才是最關鍵的,叫她做低伏小才是萬萬不能,何況這些日子她已經盤算好,自從出了前麵的醜聞後,自己身價已低,但梁國斌毫不介意,寵她簡直如同女王般,她在社交圈裏再找不出第二個這樣乖覺的男子,此人也是走的仕途,隻要嶽父能夠加以提拔,將來不愁大好前景。何況她知道現今就有個極好的機會,隻要上峰提拔、再佐以錢財,梁國斌便可以直接博得一個美差,她逯寶詩不就是官太太了麽?
說到底,仍舊是要父母出錢出力,逯氏夫婦頓覺失望之極,可逯太太畢竟心疼女兒,也知道她的分析不無道理。奈何就算這件婚事逯家應允,幫梁國斌籌謀職位這件事逯宇軒卻決計不肯。
寶詩起初以為父親賭氣和自己鬧別扭,誰知等到她和梁國斌靜悄悄舉行了婚禮,逯宇軒卻依然不改口,也不肯叫女婿上門。逯太太這才著了急。也不知唐利群怎麽得到消息,更不知道他哪裏有那麽大的能耐,竟然幫梁國斌在南京行政院安置了個好職務!
寶玥心裏百感交集,覺得二姐前麵形容的真對:他的心簡直就像一口深井,投下去一塊石子兒,半晌才能聽到個回音,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等用完飯,幾個人在客廳坐下來,就有小丫頭端上來幾盞河鮮冰碗,逯太太笑道:“家裏也沒什麽待客的時令東西,這個是三丫頭在家時最愛吃的,我特地叫人從會賢堂買來的。”利群接過那盞青瓷小碗一看,就見裏麵除了鮮蓮、鮮藕、鮮菱角、鮮雞頭米之外,還配了鮮核桃仁、鮮杏仁、鮮榛子,底下用嫩荷葉一托,紅是紅、白是白的煞是好看。
接下來逯宇軒和唐利群在書房說話,寶玥獨自回到她的閨閣,幸喜母親還保留著屋子之前的格局,連衣服和書本都擺在原先的位置。寶玥翻了翻書架,想找幾本書帶回去,這時就聽見屋門吱嘎一聲,原來是逯太太進了屋。
可能是近來消耗的精神太多,加上今天接待嬌客又一直緊繃著神經,逯太太覺得有些心力交瘁,她忍不住喘著粗氣,就好像站在那裏也很累。寶玥見狀連忙扶她坐下來,逯太太這才拍拍女兒的手背,意味深長道:“寶玥啊,做媽的想提醒你一句:婚姻就好像兩個人合夥做買賣,倘若一個人傾其所有,另一個人不出財力,肯定不能長久,這個道理你應該能明白,對麽?”寶玥低頭隻一笑,並沒有回她的話。
車子離開逯家時,利群忽然感慨道:“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縱使把我最好的獻給你,恐怕也不能夠使你滿意。”寶玥嚇了一跳,利群見她詫異,不由拉起她的手笑道:“即使最近大姐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兒,也不能抹煞掉你們家的好氣氛,尤其是嶽父母的那種恩愛相守,還有父母子女間的親密無間,真叫人看得羨慕。”寶玥忙笑道:“那是你沒見到我們吵架的樣子,也跟鬥紅了眼的公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