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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三腳貓功夫

  德升情知自己理虧,不由吐下舌頭,畢竟洪家父女對他算是有恩,洪姑再粗豪,他也不能在言語上簡慢人家。傍晚出去給糧油店夥計結賬時,見後院角門外有人在那裏賣兔兒爺,他本想今晚要去探望十良,不如給她帶過去一隻玩玩,想了一想,不如好事成雙,再買一隻送給洪姑。


  說來也巧,他買好東西轉臉剛回後院,就見洪姑迎麵而來,她雖然穿著普通的藍布衣褲,卻也收拾的幹淨利索,尤其是兩隻眼睛明亮有光,朝那裏一站,身姿挺拔,顯得很有英氣。


  德升心想,就這股勁兒倒有些和十良相似。


  洪姑見他盯著自己看也不說話,有些著惱,道:“你瞪著我做什麽!”


  德升這才回過神,伸手遞過去一隻兔兒爺,笑道:“剛買的,要不要?”


  洪姑大概從來沒從夥計那裏收到過這種東西,倒是有點詫異,就見她把眉毛一挑,道:“小孩子玩的東西!”德升以為她不喜歡,道:“這個還分小孩大人嗎?你看著兔子多好玩。”


  洪姑想伸手去接,誰知她瞧見德升手裏還捏著另一隻,隧道:“那一隻,是你買給自己的嗎?”德升不好意思一笑,說道:“也是送人的。”洪姑好奇道:“什麽人?”德升有些難為情,說:“我女朋友。”


  洪姑冷笑道:“什麽女朋友,別來這麽文縐縐的一套!”德升說:“那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洪姑本來想斬釘截鐵的說一聲“不要”,驀然瞧見院子裏有張長條板凳,她把頭一歪,笑道:“聽說你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今天要不我就考考你,你要真是個有能耐的,我就收了你的東西,尋常庸人的禮物我可不能要!”


  德升本有些不耐煩聽她聒噪,想想畢竟是東家的女兒,又是自己挑起頭,隻好道:“隨便,隻要別耽誤我在廚房的功夫就行。”


  “痛快!”洪姑聽罷,下巴朝院子東頭一努,說:“那裏有條長凳,把它放倒後,咱們分別站在板凳的兩條腿上坐騎馬蹲襠式,看誰的功夫好,你要是輸了,這兔兒爺我就不要!”德升不以為然道:“我當天大的難事兒呢!”


  等他把板凳翻過來跳上去,院子裏早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隻見德升輕輕一躍,旋即穩穩站上那長凳的兩隻腳,擺出的騎馬蹲襠式倒也紮實,幾個人都戳他不倒,小老倌等幾個與他相熟的,早就叫起了好,德升也得意洋洋的朝洪姑眨下眼睛。等他跳下長凳,隻見舒英搬來一塊方石,洪姑隨即也躍上長凳,做出騎馬蹲襠式,這時就見舒英把那大方石搬起來朝她膝蓋上一擺,洪姑的腿腳竟然紋絲不動!

  到這裏還沒完,舒英又不知何時取來了毛筆和白紙遞給洪姑,後者拿起毛筆以石為桌,在白紙上刷刷飛舞了一行大字:天下太平。夥計們看得幾乎要呆了,要不是舒英帶頭叫了聲“好”,大家連鼓掌都想不起來了!

  等到洪姑跳下長凳,圍觀者四下散去,德升連連拱手嬉笑道:“好本事,甘拜下風,我這三腳貓功夫不好相提並論!”言罷他就撿起桌上那兔兒爺,本以為洪姑難免要嘲笑挖苦自己幾句才罷,誰知洪姑伸手就從他手裏奪過玩物,笑道:“逗你玩呢!”


  等他回過神兒,洪姑早就離去了,倒把他一個人落在這裏,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大早就見個畫匠背著箱子來到洪家大院,說是要為老爺子畫像。德升知道,一般隻有有錢人家才會請這種畫匠師傅來給老人畫像,但大多數也是對著斷氣的死人直接在床前勾描的。


  他有些納罕,又不好問什麽,等到晌午要開鍋燒飯時,就見洪姑過來道:“中午簡單點,就做蝦皮豬油蔥花麵好了。”德升笑道:“哎呦,您怎麽自己跑過來了?老爺子和畫師都吃這個麵?”洪姑道:“對,這個吃起來也快,不過你也別圖省事兒,麵要多和上幾次才勁道。”


  德升得意道:“我做的麵下鍋不渾湯、吃起來有韌勁,保管你們都喜歡!”洪姑笑道:“你本事那麽大,為什麽不在酒樓裏麵做?”德升本來想說:“為了娶媳婦賺錢唄。”想想不妥,隻好道:“我那本事無非三腳貓功夫,比如給雲南人煮一碗幹絲、給揚州人炒一盤幹巴菌,他們就說好,反過來肯定就露怵了!”


  洪姑瞥他一眼,道:“說你油嘴滑舌,你倒又挺老實。”


  等到中午舒英過來廚房取午餐,德升幫她把幾碗麵端到托盤上,笑道:“我多個嘴,不知道請那畫匠畫一幅像,工錢是多少,舒英姐知道麽?”舒英笑道:“你問這個做什麽?”德升道:“想給我過世的爹畫一幅,家裏隻有他一張舊照片,都被我娘摸成毛邊兒了。”舒英抿嘴笑道:“你倒真是個孝子,不過畫師論的不是工錢,而是用多少朱砂、多少石綠,貼多少金箔,好歹也要二十塊現大洋。”德升一聽這價,隻好伸下舌頭以示驚愕。


  下午畫師離去,因為午睡的時間已經錯過,洪萬魁幹脆也就不睡了,就把女兒叫來說話。他這間屋子是個長方形,進門的對麵擺著一張念經的長案,下麵鋪了拜墊,爐子裏燒的是檀香,案幾上擺著本莊子的《南華經》。洪姑一進門,就見老爺子正在那裏看經書,他見女兒進來,道:“下午不睡精神不濟,幫我點個水煙吧。”


  洪萬魁吃的水煙,是那種青條皮絲煙,抽起來勁頭很足,等他捧上了水煙袋,許久也沒有放下,隻是低著頭深深的吸著,水煙袋呼哩呼嚕直響,等他一口氣將煙吸完,把煙噴出來,才皺著眉毛道:“我和九指頭陀之間,終歸是要幹上一場,誰死誰活都聽天由命,我不能因為自己是個殘廢,就當縮頭烏龜。”


  洪姑雙眼有些泛紅,道:“所以你今天叫畫師來,是為了提前把畫像做好。”洪萬魁點點頭,笑道:“免得到時候被打得稀巴爛,嚇得人家畫不成。”


  他又吸了一口煙,才道:“記得當年鬧災荒,鄉裏人隻能吃糠,可是吃糠不喝水的話,又拉不出來,沒有瀉藥的話,隻好脹死了。那時候我就想,隻要能撿條活路,不管殺人放火,叫做什麽都行,後來稀裏糊塗進了這行當,老了才覺得罪孽深重,可年輕時惹下的禍事躲不過,終歸是要去還的。”洪姑見他說起過去,知道老爺子有話要交待,便靜靜不做聲,等著父親繼續說下去。


  洪萬魁又道:“如今洪家放債和鴉片的營生,我都叫他們慢慢收手了,別人隻說洪萬魁老了沒本事,就叫他們說去!反正坑人缺德買賣越少越好,兄弟們有口正二八經的安穩飯,比什麽都好!可惜洪三不明白我的意思,總是惹事生非。”


  洪姑笑道:“洪三那膽子該用時又嫌小,還不如我!”


  洪萬魁道:“我眼裏如今倒有個人,做事穩當、心又細,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洪姑臉上微有些變色,輕聲道:“人是不錯,可他一個廚子,眼裏也就那間廚房,哪裏輪得到他?”洪萬魁笑道:“你是舍不得吧?怕他死!”這話一出口,洪姑臉上頓時就變了顏色,剛要出言爭辯,洪萬魁伸手製止住女兒,道:“我這一輩子,簡直是落在泥坑裏的雞毛,想洗白也沒機會了,爹會把他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也推到泥坑裏嗎?”


  洪姑聲音小的簡直像蚊子哼哼似的,她道:“那爹的意思是?”


  洪萬魁道:“我和九指頭陀碰麵那天,叫上德升,他要有這個膽子、而且也活下來了,就有資格服眾,兄弟們自然會接受他,他要是沒這個膽子,或者沒這個命,那也怨不得我。”


  洪姑咬著嘴唇並不說話,洪萬魁道:“你要真看好他,就叫他去,要是他一輩子甘心做個廚子,我也隻能容他在洪家做個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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