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豔遇
炒餅胡同有家酒店,是極其簡陋的那種,鋪麵隻有丈來寬,門口橫列著兩口極大的酒缸,缸麵上鋪著缸蓋,上麵擺著幾小碟東西,什麽油炸麻花、花生豆、鹹鴨蛋之類,都是窮苦人家的常見下酒菜,臨近街坊因為他家東西便宜,來來往往倒有不少客。胡師傅就住在這條胡同裏,時不時派巧惠來打酒買菜。
巧惠去了幾次,連帶著酒家和酒客們,便都知道金魚胡同如今藏著個美人呢。上次有個酒客還涎著臉問巧惠住在哪裏,她隻好報了個鄰居家的院子給他,那鄰居家裏養了一隻很凶的大狗,估計這人是被嚇住了,便再也不來找巧惠麻煩。
這天她又拎著個葫蘆又來買酒,人剛到地兒,夥計隔老遠衝她招呼。
打酒的檔口,巧惠拿眼四處一瞄,就見一個重眉毛國字臉的後生坐在門口大酒缸的缸蓋後,正在用一個大燒餅夾著油條大口朝嘴裏塞,他麵前擱著舊瓷碗,斟了滿滿的酒,吃幾口燒餅、喝口酒,倒也愜意得很。隻是他額角上有塊破皮,估計是剛剛落下的,血跡還沒幹。
酒鋪夥計打趣他道:“德升又和人打架了?還是賭錢輸掉了本,連花生米都不要一盤?”
那後生被夥計揶揄卻也毫不著惱,尤其是他的眼睛裏那種愉快的神情,好像這世上跟本沒事兒可以擔心似的。就見德升費力咽下最後一口燒餅,笑道:“這裏的花生米可填不飽我,我要吃就吃鬆鼠魚和燒鴨炒芽菜呢,你給我做?”夥計笑道:“您才是大廚子呐,我哪敢現醜啊?”
德升見巧惠看她,立即衝她一笑,就搭訕道:“嘿,我怎麽覺得你那麽眼熟啊?”巧惠想這人長得五官倒是不錯,可惜是個廚子。
見她愛理不理轉過臉,德升嘻嘻道:“我想起來了,姑娘是咱們金魚胡同出了名的美人。”夥計湊過來道:“算你有眼光,這是巧惠姑娘啊,那可是潤音樓的角兒!”德升道了聲好,說:“那我可要捧場去,這是街坊呐!”
他們這裏一唱一和,巧惠實在忍不住道:“謝謝勒,您還是先顧著自己個兒,等吃上了花生米,再來看戲!”德升見她終於開口,雖然說的話不好聽,可那種脆生生的嗓音十分動人,他向來是貧嘴呱舌,能夠打趣人還不把人惹惱那是他天生的本領,無論三教九流,哪怕是有錢的大老爺們,隻要德升一開口,便都能和他談得來。
於是他便有心逗她說:“巧惠姑娘扮相那麽好,潤音樓唱戲太可惜,將來你肯定能上春明大舞台,我就是當掉棉襖,也得去給您捧場!”一句話說中巧惠的心事,她這才轉過臉笑道:“哎,托您吉言!”她這一笑,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配上那上下翻動如蝴蝶般的長睫毛,顯得整張臉都很動人,德升討好道:“唱戲真要發達了,那可不得了。”
這句話可是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就見巧惠將眼睛向他一瞟,又把嘴一撇,道:“你說唱戲好嗎?夏天的時候,人家扇子不停手,我們要穿幾層衣服在台上走,冬天人家抱著銅爐子,我們披件戲服就得上台,那個苦哇誰能知道?跑龍套的,一天拿幾十個銅子,吃飯都不夠,你說有意思嗎?”德升聽見她發牢騷,笑道:“等你成了角兒,嫁個有錢大爺,那不就成了?”
巧惠臉一紅,因見他的布鞋在大酒缸下麵放著,她靈機一動,輕輕朝那鞋子踢了一腳,鞋子就刺溜一下被踢到櫃台後麵,保準待會他要滿地找鞋。
等到晚間德升在大廚房幹完活,早已經過了12點,他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珊瑚那裏。他從一個偏僻的角門進去,進了小珊瑚的房間後就見屋裏點著大燈,並不見一個人,桌子上卻擺著茶壺,裏麵裝滿了剛燒好的熱水,可見屋主人很有心,知道他要來,特意幫他留了燈和茶水。德升曉得從這個房間的窗戶能夠看到正門,他便拉開了窗簾的一角朝外張望,但見一輛光亮的大汽車,又快又穩便停在大門口,裏麵出來個大胖子,胸麵前鈕扣上,掛著一串亮閃閃的金表鏈,頭上戴著厚呢帽子,大搖大擺進了大門。
他正看著,就聽見門響,隻見一位穿粉紅色錦霞緞的旗袍的女子進了屋,打扮的華麗極了。此人正是小珊瑚,起初認識德升無非是因為他幫酒樓送菜,因見他生得好、人又機靈,嘴也很甜,就常照顧小有天的生意。兩個人慢慢的就熟稔許多,德升是個不拘禮的,偶爾也會和她調笑幾句。那小珊瑚知道他聰明能幹,有時竟然萌生出要把終身托付的想法,她想著自己雖然比他年長,好歹長得不賴,手頭也有一大筆存款,倘若拿出來給他做買賣開個夫妻店,就算苦些倒也無妨,總比在這裏迎來送往地應酬那些牛鬼蛇神要強。無奈她幾次試探,德升不是裝傻,就是避而不談。小珊瑚今天好容易把他約來,就是想舊事重提問問他的意思。
德升見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知道她見客去了,就問:“剛才那人是誰?好闊綽的汽車!”小珊瑚笑道:“說了你肯定不信,他是大同百貨的老板,以前和你一樣,是個廚子!”德升“哎”了一聲,笑道:“你逗我呢!”小珊瑚正色道:“我是那種胡說八道的人麽?這人以前果真是個廚子,後來娶了個有錢老婆做生意,一下子就發達了。”
她一麵說話,一麵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來到德升身後,似乎也要朝窗外探視,身體卻幾乎貼到了德升背上。德升連忙騰挪到一邊,笑道:“這人也不是好東西,花著老婆的錢,還要逛胡同。”小珊瑚一撇嘴說:“男人不都是這樣?不過換做我是那個老婆,隻要男人不離開我,安心和我過日子,就算給他大把的錢,我也不在乎!”
德升笑道:“好姐姐,你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他隨即走到桌子前,因見那杯子裏麵有些微塵,就先用茶水涮了涮杯子,這才倒杯茶遞給小珊瑚。她就是喜歡他這股體貼心疼人的勁兒,笑眯眯接過茶杯,低聲道:“那你覺得呢?”
德升“嗯”了一聲,道:“什麽?”小珊瑚過去拿肩膀輕輕撞下他,嬌聲道:“你覺得我要是誠心找個女婿,掏心掏肺的對他好,行得通麽?”德升輕聲道:“姐姐長得好,心腸又好,誰要是撿了這個便宜,肯定合不攏嘴!”小珊瑚笑著“哼”了一聲,示意他坐下,這才道:“人家常說,胡同裏的姑娘五年一個世界,這真是大實話,可多少人貪圖享受,舍不得走,可這醉生夢死也不過五六年的事,所以莫如趁年紀不大,趕快找個安身之處,免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弄得沒有好結果。”
德升張了下嘴,並沒有說話,小珊瑚轉到他麵前,又道:“可是倘若為錢嫁個財主,也無非做姨太太,終歸還是被人欺負笑話,所以我就一直想找個貼心的人,哪怕窮些,能和他恩恩愛愛的一輩子,也就值了。”她說這話時,大約是覺得屋裏熱,還把旗袍領子上的紐扣解了開來,露出白嫩的脖子,尤其是她靠近他時,那脖子裏的香粉味和著女人的體味,一陣陣朝他鼻子裏灌。
德升忍不住想要換個姿勢坐,剛一起身,就被她按住了肩膀,隨即就見她低下頭,灼灼的雙目直直看著他,情景十分的香豔誘人。
德升謔得站起了身,很想一把甩開她的手,卻又擔心麵子上叫她難堪,隻好放緩語氣,道:“珊瑚姐幾次催我來,難道就為了這事兒?”小珊瑚咯咯笑道:“這難道不是個大事兒?正好你如今也有自己單幹的意思,不如咱們兩個搭夥,我出錢,你出力,那才叫天作之合!”
德升見她說得誠懇,倘若自己再裝傻就顯得過分了,於是他也斂容道:“不敢當!我傻大黑粗,給珊瑚姐當車夫都不配!還是等珊瑚姐嫁到了意中人、發了財,要是家裏還需要個廚子,到時我肯定不敢推辭!”
小珊瑚見自己被明白回絕,不甘心道:“那你還要不要自己開館子呢?本錢又哪裏來?”德升嘻嘻笑道:“自己攢唄!”小珊瑚心中不樂,臉上有些下不來,不由說脫口來了句家鄉話:“看唔出,儂個本事交關厲害嘛。”
德升常和她來往,倒也聽得懂蘇白,他雖不想把自己搭進去,也不想得罪小珊瑚,見她似乎有些動氣,連忙抱拳道做出求饒的樣子說:“珊瑚姐,實在對勿起,對勿起儂!”小珊瑚盡管很生氣,可看到他臉上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以及卷著舌頭講蘇白的腔調,卻又不由自主被他逗樂了,百味交集中,先是“噗嗤”笑出了聲,繼而眼圈就有些發紅,德升見狀隻好從桌子上把她的一方白綢手帕遞過去,輕聲道:“珊瑚姐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放心裏。”
小珊瑚接過手絹並沒有拭淚,隻朝德升麵前輕輕一甩,手帕就在德升臉上拂了過去,蹭得人臉癢癢的,同時聽見她低聲嗔道:“別放心裏?不放心裏放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