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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鳳凰死光光

  接下來杜馨遺便扶著她去梳洗,石屏梅的臥室有一架小穿衣鏡,隻消朝鏡框上一按,那鏡子活動起來,往前一推,裏麵卻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地下一色磁磚,牆東南北三麵安著三麵大鏡子,居中一扇鏡子下各安著一張嵌磁白漆梳妝台,台子上擺著一副銀底琺琅的瓶子匣子之類,裏麵都是盛著香胰子一類的東西。杜馨遺知道這樣的衣帽間置辦起來,少說也要好幾千,所以石屏梅說她欠了一屁股外債,倒是能夠理解的,如此奢華的生活,哪裏是一般人消費的起呢。


  石屏梅打扮一番,把一架玻璃櫥下層的抽屜往外一抽,回頭對杜馨遺道:“你來瞧,我穿哪一雙鞋子出去?”杜馨遺伸頭看時,隻見裏麵深紅淺紫,花花綠綠,一抽屜鞋子,她說:“那雙淺綠色湘繡的就好。”石屏梅道:“好!就聽你的話。”說時,在裏麵拿出一雙淺綠的鞋來,頭上是綠線繡的一朵芙蓉花,兩麵繡著花朵和蝴蝶。杜馨遺:“如今這鞋子反而複古了。”石屏梅道:“究竟兩樣,從前的鞋子,哪有這大一朵的花呢?”杜馨遺問:“這花鞋是自己繡的,是買來的?”石屏梅笑道:“我哪裏會繡花!說來這筆賬,也是該省,每年倒要一千塊錢呢。”


  說完這話,她看杜馨遺今天穿的素淨,笑道:“還是你會打扮,雖不穿金帶銀,別有一種嫻雅的風度,很像戲文裏多愁多病的小姐哩。”


  杜馨遺聽了這句話,未免心裏添了一段感觸,卻笑著說道:“其實在這個時代,女子要如此就是一個廢物了。我們小的時候,喜歡看小說,看那種佳人才子的話,就覺得林黛玉杜麗娘很好。其實仔細想,這種吃了飯、專做唉聲歎氣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石屏梅道:“這話講得好,也警醒了我,想來就算將來嫁給單科偉,我自己手頭的事業,仍然不能丟掉。”


  因為晚上要見的是那位借她款子的人物,石屏梅盡心收拾了許久才妥當,她想著這一大筆錢,利滾利,心裏焦躁的真是不得了。


  再說逯公館這裏,因為逯先生請親戚朋友做客,一席酒從中午吃到點燈的時候方才罷。諸人說起最近名聲大作的一位畫界名流,為了巴結逯寶詩,還特意為她畫了一幅肖像,女眷們羨豔不已。有人則問起寶慧最近在忙些什麽,寶慧不屑於與這些人談自己視為神聖的事業,隻做出搞怪神情,說她最近找到一個工匠幫她抓了很多老鼠,因為要用那些老鼠胡子的胡子做隻毛筆,諸人大驚,也有人獻殷勤說要管她討要墨寶,寶慧笑著推辭道:我那些畫隻是遣興而已,自己玩玩還行,拿來送人就貽笑大方了。


  散席後,女眷們都要洗臉梳頭,一齊都擁到上麵房間來,其中一個打開桌子上的脂粉盒子,用手指頭挑一點在手心裏,就著鼻子尖上聞一聞,笑道:“這是什麽東西?”寶慧正在陪著眾人說話呢,便問道:“不好用麽?我一直使這個。”那女眷:“有點粗。”寶慧笑道:“這是今年春天,人家送我的,我平常就用它潤潤皮膚。”那女眷說:“二小姐的心思都在琴棋書畫上,並不知道這個東西不能用,擦在臉上,隻要一幹,它就會起一層粉霜。北平交民洋行裏,有一種巴黎來的粉膏,擦在臉上,又香又白,一點痕跡沒有。”寶詩聽了笑道:“你說的是嬌蘭的粉膏,確實不錯,我屋子裏有瓶,叫人拿來就是。”女眷們都笑道:“是不是男朋友送的?唐大少爺是出了名的情種,肯定很會嗬護女友。”寶詩聽了這話並沒說什麽,隻是將花瓶子裏的花枝,折了一小朵,兩個手指頭,拈著長花蒂兒,向鼻子尖上嗅一嗅,半響才道:“別人都這麽說,可謂獨我不知道他是情種!”


  等到晚間得了空,寶詩忍不住對三妹發牢騷道:“都說我這個男朋友是很體貼的,可是小妹你知道麽,前些日子他去西山玩兒,回來時竟然送了片樹葉給人家?我想本來那地方又不是不常去,你要真沒手信,就算空著手也無所謂,那一片樹葉算是什麽意思呢?”寶玥因為最近幫她寫信的緣故,對於兩個人的進展,倒是頗為清楚,她道:“老話還說千裏送鵝毛禮輕人意重呢,他在西山看風景,枝枝葉葉都教他想起自己的愛人,所以親手撿了一片樹葉來;從他寫的信看來,是個坦誠可敬的君子,不會故意小氣有輕視你的意思。”


  寶詩歎口氣,說:“這個也罷,我們兩個人相識,是因為跳舞,現在做了戀人後,反而不常去舞廳了,我喜歡的消遣他都覺得有些吵,可是整天坐在咖啡廳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難道就很有意思?”寶玥安慰道:“他是和你有說不完的話啊,光每天寄來的這封信,就可見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怎麽,你們今天不是說要去看電影麽?”寶玥擺擺手,道:“原先是約好的,他臨時改了主意,說有要事脫不得身,我賭氣掛了他的電話,不想理他。”寶玥道:“那麽今天我大概不用替你寫信了吧?”正說話,就見陳媽托著木盤,送進來一封信,寶玥故意做出氣餒的樣子,說:“看看,真是鐵打不動,信又來了。”


  等寶玥回到自己屋,想起最近在讀的一本小說昨天被二姐拿走,那小說是鴛鴦蝴蝶派的風格,雖然故事老套,勝在文字典雅,她今天倒想繼續讀。想到這裏,寶玥披上衣服就朝二姐屋裏去,等她說明來意,寶慧道:“虧得你喜歡,我是一點看不下去!這種文人的小說,總喜歡把女主角安排為倡優之流,貌美不識字又聰明伶俐,然後男主角是個書生或者教書匠之類,被那女子崇拜的很,非如此不得完成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夙願,假如有大家閨秀出來呢,必然是嬌氣且虛榮的,而且也和那倡優一樣,死心塌地的喜歡這個書生!哎,這種書無非是男子的一廂情願,全是大夢!”寶玥大笑,說:“你小說沒看幾頁,書評倒寫了這麽多。”


  她見二姐的桌子上擺著本《寶華經》,連忙說了句“阿彌陀佛”,道:“你是要參禪麽,讀這個書,又有什麽領悟?”寶慧有些難為情,笑道:“我胡亂翻翻,領悟不敢說,體會卻又幾分,唉,有時想想人生百年,又有什麽意思?自己能做主的事兒有哪些?認真追究起來,出生時不是‘我’做主,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樣會有一個‘我’?從前沒有這個‘我’,將來也沒有這個‘我’,就算現在有一個‘我’,卻也隻是暫時的,哪裏能算‘我’呢?”


  寶玥笑道:“佛經難道是教人厭世的麽?二姐是不是鑽了牛角尖?我發現自從上次看畫展回來,你就有些不大對勁兒,不過大家這些日子都在關心大姐的戀情,才沒有人留心罷了。”寶慧沒想到妹妹這樣觀察入微,有些感動,忙說:“我素日是牢騷多的那種人,估計秋天本就容易引發悲涼之感,又讀了些書,才有這樣的念頭,三妹不要放在心上。”


  話雖這樣說,等到送走寶玥,她一人呆呆想起剛才的話,心裏感慨更多,其實三妹說的不錯,她就是那日去看罷範雨的畫展,才在心裏落下這個病根。按照她之前的打算,就等大學畢業後留學歐洲、專心鑽研畫技,必要在當今畫界成就一番成績。等她到了畫展,正感慨範雨的畫超然卓越,卻看到意外的一幕,真是震驚不已。原來那天就要收展時,有人蓄意破壞範雨所有作品,最為稱讚的那副畫也被寫上“妓女對嫖客的頌歌”。


  更有甚者,當著範雨的麵說:“鳳凰死光光,野雞稱霸王”。事出有因,皆因為範雨出國前有過一些不甚光彩的經曆,然為這些舊事,即使數十年過去,社會輿論仍然不肯原諒這個弱女子。


  範雨也是烈性的,不肯平白被人侮辱,雖一句話沒有說,一記耳光就朝那人臉上打過去。本來劉三傑還約寶慧和她吃茶聊天,也因為這件事作罷,範雨當晚就收拾行囊,第二天便飛回巴黎,臨行前隻對劉三傑道:“女人走這條路,實在太難。”


  寶慧為此深受觸動,甚至有些動搖原先的計劃,她想世俗偏見中,女子學琴棋書畫無非為了修身養性,若把它當成一件事業必然千難萬難,說不定連婚姻都要賠到裏麵,假如是一個有才華的男子,即使不得誌,也有羨慕他才氣的女子願意托付終身受苦挨窮,但若一個女子決意獻身於藝術,恐怕不會有男子願意做她的賢內助。


  那麽,寶慧之前對於學業前途的打算,是不是完全錯誤了呢?唉,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灰心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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