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難得的明白人
杜家的宅子在金魚胡同,門口的石柱上纏繞著很厚的長春藤,一看就是老宅,平常這胡同全都讓各式汽車塞滿,尤其是大門口,往常總橫著兩條板凳,有人坐在那裏說說笑笑,現在可沒有了,大門口連門房都沒有一個,真是家勢一敗落,甭管是人還是銀錢,都應了那句老話——破籃裝泥鰍,走的走,溜的溜。
這天寶玥坐車來杜家,雖說正值盛夏,處處火燒火燎的熱,可站在杜宅外朝裏一看,偌大的庭院,那種冷清跡象就好像一座死宅,不見一點兒活氣。寶玥望著這裏,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觸:天下總有不散的宴席,雖說自己家裏現在正是鼎盛,但將來未必能避免這樣的情形,想起小時候和杜馨遺姐妹一起玩的日子仿佛還在目前,轉眼之間繁華綺麗消失殆盡,人生就是這樣的容易過去,不由人悲戚。
好在這個想法,也就隻轉瞬的念頭,等到寶玥走進去,也就忘記了。
杜興剛這時正在客廳和人說話,他身上穿著紡綢短衫褲,衫袖卷著肘彎以上,咬著半截雪茄煙說的正盡興,似乎在談公債投資之類的話題,而那個客人穿件淡灰色襯衫背對著寶玥,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她來才起身招呼道:“三小姐,多時不見。”
這人正是唐利群,寶玥沒想到會撞見他,她衝唐利群打個招呼,這才對杜興剛說:“來看杜姐姐,之前通過電話,她說下午會在家。”杜興剛擼下袍袖道:“這會樓上大夫正在給她看病,你樓下稍微坐一會,很快就好了。”寶玥一時之間有些躊躇,上樓不方便,留在樓下的話,好像也沒有話和眼前這兩個人說。唐利群見狀,便起身朝杜興剛那邊挪下位子,仿佛特意把沙發空下來給她獨享似的。
寶玥隻好坐下來,早有仆婦捧上涼茶。就聽見杜興剛對唐利群說:“人都顧不上了,還管得了它?你拿走吧,或是吃掉,或是剝皮,都比留在我這裏強百倍!”寶玥被駭了一跳,杜興剛瞥見她吃驚,笑說:“唐少爺要把我的愛馬買走,我是養不起了,隻好交給他,生死也全隨他去。”唐利群咧嘴笑道:“有你這句話就好,我最近正饞!”寶玥剛才進來前,確實在院子裏看到一匹馬,於是她忍不住道:“唐先生,你不會真的要把那匹馬吃掉吧?”唐利群轉頭對她笑道:“有什麽不可以?”
她說:“前兒見唐先生,是在街頭罵下屬,今天見到你,又是要剝馬皮吃肉,開銀行的人地位果然高得很。”
唐利群立即道:“在我看來地位顯然跟金錢無關,而是跟社會分工相關。”寶玥迅速回道:“按社會分工相關?那紗廠工人顯然比銀行家要值得尊敬多了。”杜興剛見他們嘴仗打個沒完,忙岔開話題道:“三小姐對馬匹那麽感興趣,是不是也會騎馬?”寶玥忙道:“騎得不好,家父以前常打獵時,偶爾會帶著我們。”
聽說她會騎馬,唐利群顯出幾分欣賞,不過他的那種讚譽的表情,就像發覺狗會彈鋼琴,驚訝成分居多。
後來寶玥在仆婦的引領下來到杜馨遺的臥室,原以為她生了病,屋裏必然也就是個病房的樣子。誰知裏麵收拾的清爽利索,杜馨遺也沒在床上躺著,她披著件淡青秋羅長衫,正獨自抱肘站在落地大窗前,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樣子。她聽見腳步聲轉身回頭——就見杜馨遺手握一柄鑲了漢白玉煙嘴的香煙,劉海正壓在眉骨以上,恰能露出狹長細致的眼睛,由於她個子很高,一般男人與她站在一起時就顯得很有壓迫感,寶玥更是必須仰視才能看清楚她的臉。
杜馨遺邀寶玥一起坐在窗前,端來糖盒子請她吃零食,笑道:“上次見你,還是好幾年前呢,轉眼就成大姑娘了,我記得你比杜馨欣還要小三歲。”寶玥道:“馨欣姐和我家二姐同齡。”杜馨遺點頭道:“對,瞧我這記性。”寶玥因為沒見到杜馨欣,既然提及她,少不得問候一聲,杜馨遺道:“她不喜歡讀書,一心想做電影明星,現在老爺子病了,我也管不住她,就由她去吧。”
她說話的態度裏,既無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憂慮明天,隻是那樣懶懶的、淡淡的,仿佛身邊諸事都與己無幹。寶玥隻好問:“杜老先生的病,現在如何?”杜馨遺眯起眼,長吐一口煙圈,搖頭道:“看他受罪卻無能為力,非常難受,恨不能床上生病的是自己。”
說完此話,杜馨遺忽然籲口氣,低聲道:“希望這段日子早些過去,真是糟糕透了。”言罷,她好像很為自己的埋怨不好意思似的,朝寶玥微微一笑,說:“我最煩人抱怨,可是自己竟然也不能免俗,真是抱歉。”
從寶玥進門到現在,隻有這句話,才算真正透露些許她的內心想法,寶玥從中敏銳的察覺到杜馨遺對她的保留態度——沒有意想到的傾訴和哀歎,也許對杜家小姐而言,世態炎涼引起的疏遠固然令人難受,刻意打著探視的名義來看笑話才更刻薄。所以她這樣的心灰意懶,寶玥倒覺得能夠理解,隻是不知如何啟齒何茂林交付她的任務。
杜馨遺問寶玥:“你姐姐們可都還好?平常都喜歡做些什麽呢?”寶玥道:“大姐今年夏天大學畢業了,二姐還在讀書,大家平常都挺喜歡熱鬧的,常一起看電影、下館子、看戲什麽的,杜姐姐你呢?”杜馨遺搖頭道:“我不喜歡人多,也不喜歡和陌生人來往,假如做人非得有點啥殘疾,我寧可當啞巴,省得廢話、錯話、假話。”
刹那間,寶玥忽然很為自己目前的幸福感到愧疚,同時也更能體會到她的失落和傷感,遂低聲道:“杜姐姐與何家的茂林是不是已經取消婚約了?”杜馨遺眉毛一挑,笑道:“已經傳得這麽快啦?”寶玥道:“外麵都說是何家先提出來的,我卻知道他們無非是要麵子不肯講實話。”杜馨遺很驚異,好像在問:“你怎麽知道?”寶玥低聲道:“何茂林尋機會把實情都說了,他放心不下杜姐姐,更不明白為什麽你這麽堅決。”
杜馨遺一笑,道:“我這裏,這樣的一個家、這樣的一家子人,實在不忍心連累他,更不想把自己作為一樁交易的砝碼。”寶玥露出敬佩的眼光,道:“那杜老先生和你大哥有什麽意見?”杜馨遺站起身,把手裏的香煙尾巴丟到地上,又用鞋後跟把它撚滅,才說:“他們能有什麽意見?我隻要把父親養老送終就夠了。”
寶玥想,其實何家的生意都在老爺子、老太太身上,何茂林並沒有一點發言權,就何茂林此人而言,性子過於怯懦,即使杜馨遺真嫁過去,未必有好日子過,所以照寶玥來看,杜馨遺此舉可謂明智。
杜馨遺見寶玥若有所思,笑道:“你也看到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這麽要緊的話,並不敢親自來問,還要托你這個小妹妹來探聽,唉。”
最後的一個“唉”,言有盡而意無窮,就為這句話,寶玥大著膽子道:“說句實話,我覺得杜姐姐此舉才真是智慧。”
此言一出,杜馨遺眼睛一亮——她目前的處境雖然很糟,但它至少不會再有欺騙和虛偽,她最怕誰來勸什麽大好姻緣之類的話,因此她欣慰道:“三小姐,你真是難得一個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