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單身太難
再說這天晚上,逯太太等到孩子們離開後,就回到了臥室。
她的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綢子裱糊的牆壁,綠絨堆花的歐式沙發後,學著外國人的樣子擺張細長條案,上麵擺著一大盤香白杏,是專門用來聞它的香甜味的,條案盡頭分別是兩個帶穗子的細紗花罩台燈,正散發出昏黃朦朧的光線,把逯太太籠罩光影中。她不由想起下午打牌時,聽牌友們說那劉玉章昨個兒剛從上海回來,還帶回個遠房表妹,兩個人打的一團火熱。這劉玉章祖上在前清就位居一品,他的父親如今也是市政要員,年輕人一表人才,可謂前途光明。寶詩則向來好勝要強,除非仕途遠大的年輕人不嫁。瞧著最近的動靜,她好像對此人頗為看重,否則不至於今天就急著去跳舞。
想到這裏,逯太太按電鈴叫陳媽,囑咐說:“小姐回來的時,留心她的表情,如果沒超過11點,就來和我講一聲。”陳媽點頭稱是,隨即又道:“太太,小姐出去跳舞,哪有這麽早回來的呢?”逯太太笑道:“我猜她今天回來的早,不信你看。”果然還沒到11點,陳媽就來回複說:“回太太的話,大小姐到家了。”逯太太本來剛要上床,聽見這話連忙起身問:“如何?”陳媽小聲道:“看臉色不大好,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太太真是料事如神。”逯太太歎口氣說:“也無非是比她們多吃了幾碗飯而已,你先睡吧,明天再說。”
再說寶詩這天去六國飯店跳舞,真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她從小就是不認輸的性子,記得小時候很流行那種打手背遊戲,她即使敗給了別人,也會很衝動的去不斷打遊戲夥伴。她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長大後很快就成為逯家乃至整個社交界的寵兒,未來的前途呈現出迷人的金黃色,寶詩在美麗的巔峰感受到青春之花怒放的喜悅。哪知道一向情場得意的的她,今天竟然也翻船了!而劉玉章身邊的女子,看上去無論如何都比不得她,可見天下的男子,有多麽的經不起誘惑。
等她打算入睡時天已經亮了,窗外的小鳥躲在碧油油的樹葉下嘰喳不休,平常聽起來總令人喜悅,今天卻令她煩惱不堪。
她想,遺忘的諾言、知心話和過時的衣服一樣,都是最不合時宜的東西,最好永遠不要再提。所以盡管劉玉章變節,她最好隻字不提,誰也不能從自己嘴裏聽到任何描述。
可她畢竟年輕,掩飾情緒的伎倆還不夠老道,接下來幾天,連傭人都曉得這幾天大小姐心情不好,最好不要惹她生氣。因此最近追求她熱烈的郭品超上門送花,見都沒得見佳人一麵就被打發走了。小郭隻好把花和信都放下,悻悻離去。
鑒於寶詩這幾天動輒發火,傭人都不敢隨便和她講話,隻好拜托三小姐將郭品超的信送到她屋裏。這天吃過午飯,寶詩仍然獨自在屋,就聽見門口響起腳步聲。原來是三妹進屋找她,寶玥笑道:“剛才從前廳那邊經過,老遠地就聞到一股濃香,聽說有人送來一個好大的花籃。”寶玥想,可惜這個送花的人雖然出手闊綽,卻似乎並不內行,花太多太雜,把空氣也弄得濃濁,聞了並不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寶詩卻以為妹妹羨慕,揮手道:“喜歡就拿去好了啊。”
寶玥遞給她一封信,寶詩直接丟在桌子上,道:“不看!人在高興的時候才寬容,鬱悶的時候不寬容。”
寶玥順著她的話瓣道:“那你為什麽鬱悶?”寶詩聽罷不由笑出聲,一把將妹妹拉過來叫她坐下,說:“我問你,將來讀完大學,你想做什麽呢?”寶玥道:“我想留學,像杜馨遺姐姐那樣!”
寶詩奇道:“咱們家還指望著你畢業以後去當一個教授,掙百十塊錢嗎?若說為了求學,杜馨遺法國讀那麽多年書,現在回國了也沒見她做什麽大事業!所以我說,女子嫁一個好丈夫才是正經事兒。”言罷,寶詩又道:“不過這話別叫寶慧聽見了,回頭又和我抬杠。”
不等妹妹回話,寶玥又自言自語道:“我很想單身,因為一旦戀愛,接下來就意味著結婚生孩子變成老太婆,可單身太難了,尤其是對付那些千方百計想讓你趕緊嫁出去的人。”
今天的她穿件玫色長衫,兩頰帶上一點似有如無的紅暈,配上那烏緞子似的頭發,十分的明豔美麗,寶玥不由從心底愛慕眼前的美人。
把情緒上的垃圾一掃而光,逯寶詩忽然衝妹妹眨幾下眼,寶玥嘻嘻一笑,問道:“又有什麽事兒找我?”
寶詩有點難為情,半晌才道:“幫我帶封信給他好不好?”
“他”就是指“新晉詩人”盧餘明,寶詩和此人交往多憑書信,為免家人發覺,期間跑腿的人就是逯寶玥。寶詩從小就喜歡差遣姊妹們做一些親力親為就紆尊降貴的事兒,而寶慧看不上大姐的這種作風,年歲稍長就不再替她跑腿,寶玥是碩果僅存的一個。
等她把信取出來交給妹妹,又囑咐好幾句,寶玥笑道:“大姐,天氣熱了,你帶我去遊泳好不好?”北平公開的遊泳館不多,寶詩他們讀書的地方,倒是有很好的遊泳池。誰知寶詩立即回絕道:“不行!帶你去遊泳太危險了。”
去年寶詩經不起妹妹好說歹說,帶她去了一次。寶玥潛泳時看到水麵下好多條白花花的大腿被水折射後再上蹬水的誇張動作,立時就在泳池底下笑場了。喝了多少水也不記得,反正要沉下去時,才被孔武有力的救生員把她撈上來。寶詩為此還被父母痛斥一頓,再不敢冒險帶她下水。
寶玥不甘心,想想又道:“要不大姐帶我去舞場?”
寶詩上下打量一番妹妹,笑道:“你又不會跳,坐在那裏傻乎乎的,到時叫人家說逯寶詩的妹妹是壁花,那我忒沒麵子。”她想起來曾經帶寶玥去過跳舞場,她以“不會”為借口不肯跳,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一個人在那裏傻笑,寶詩看到後恨不能隱地而逃。
寶玥當然記得那次經曆,她總是因為別人不曾在意的各種下意識動作,以及隨之流露出的各種轉瞬即逝的表情而覺得有趣無比。比如那次在舞廳,她先看到一位油頭粉麵的年輕男人上下打量舞池裏的漂亮女孩,而不遠處的一位半老徐娘則在打量這位年輕人——她瞬間就笑場了,仿佛她能看到別人不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