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童年結束
這天寶玥心情一直低落,為逗她笑,顧東籬特意請了個唱話匣子的人來逗趣,那人先是把狗聽留聲機的那種大喇叭安在話匣子上,然後裝上百代公司的唱片。隻是今天的這個唱片早該退休了,金剛鑽針頭磨擦出吱吱的聲音,嘶嘶啦啦地唱起來了,有時像貓叫,有時像破鑼。大夥兒笑得很凶,顧東籬趕緊賞那人錢打發他走,道:“您這機器可是有年頭了!”一直等那人走出屋子,寶玥還趴在窗台上去看他的背影,顧東籬奇道:“你想什麽呢?三丫頭。”寶玥道:“不知道這人今天賺的錢,夠不夠吃飽。”顧東籬不由哈哈大笑,點了下她的腦門,笑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估計說得就是你。”言罷他咂摸下意思,又自嘲道:“說得也是我。”
因為下午還有時間,顧東籬說:“反正今天我也沒事兒,不如下午帶著三個孩子一起去‘城南遊藝園’消磨。”寶詩和寶慧聽了,連聲說好,逯太太道:“大冷天,都在家裏暖和,實在不好意思這樣麻煩你。”逯宇軒道:“你要真去,就讓我的司機帶你們,今天我也不想去部裏了,樂得在家,晚上咱們一道吃羊肉火鍋!”
下午太陽已經出來了,但還是很冷,他們四個人坐上汽車,三個孩子一溜在後排。寶玥並沒有姊妹們那種雀躍的心情,隻是無意識的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汽車剛從逯家出來,還沒轉彎兒的時候,就見前麵堵了一隊人,車子被裹在人流中粘滯不前,司機隻好下去看下,回來後說:“前麵是送喪的,晦氣!”寶玥畢竟是孩子,沒見過這種事兒,又覺得熱鬧,就從後座站起身,想透過司機和顧東籬肩膀間的那塊空隙看個究竟:
就見一副白辣辣的棺材板擺在輛四輪車上,被幾個壯漢托著朝前緩行,那地上的雪花亂滾,隻留下兩道很寬的車轍都印凍雪上,棺材後麵跟著的,有大人,有孩子,仔細傾聽,還能聽見哭聲。司機見寶玥起身,道:“很可憐,好像就是隔壁大眼胡同裏一個唱戲的女人,女兒才7、8歲,一下子就沒了媽。”
寶玥腦子裏轟然一聲,有些不信似的,可又不敢多問,生怕是真的。顧東籬心細,見她這樣,忙問是怎麽了,寶玥這才帶著哭腔,說:“我要下去。”顧東籬雖然有疑問,見她滿麵焦急,隻好自己先下來,又把寶玥接過來,牽著她手走近那送喪的隊伍。寶玥顧不得寒風凜冽,哆哆嗦嗦地擠在人群裏,小心翼翼地去看那每一個和自己個頭身形差不多的孩子,果然——就見十良披麻戴孝,整個人有些呆呆的,嘴巴微微張著,臉上並沒有涕淚橫流。
寶玥這些時日心裏累積的愧疚和不安,瞬間都化成深切的自責。這時,就見一個穿藍色夾襖的人縮著脖子過來,說:“這個小孩,你是她親戚還是怎滴?”顧東籬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擋在了藍夾襖和寶玥中間,說:“什麽事兒?”那人在他褲帶子中間掛著的舊褡褳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元銀幣,又是些零碎銅子票,說:“小翠仙一文錢都沒留下,今兒這棺材板,也是鄰裏街坊幫出錢給湊的,就我手裏這些!可那還不夠,棺材鋪、杠房,都賒著呢。”
顧東籬聽了,說:“到時你們去王府井十五號顧府,賬單奉上,我自然會付錢。”藍夾襖一聽,頓時笑逐顏開,道:“十良這丫頭片子命硬,總是遇上好人。”話音一落,十良立刻朝顧東籬跪下,不聲不響,在雪地上磕了三個結結實實的頭。
寶玥連忙拽她起來,這才發覺十良兩腮都沒有了,隻有兩根顴骨高撐起來,幸好兩隻眼睛仍然亮晶晶的。這時前麵的擁堵已經慢慢疏散,送喪的隊伍開始緩慢蠕動起來,寶玥拉著她的手舍不得丟,仿佛這手一鬆,就再也見不著,十良道:“快回車上去吧,地上冷。”見寶玥不語,十良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寶玥急道:“去哪兒?”
十良淒涼一笑,說:“興許是唐山,也許去天津,反正不能在北平呆著,萬一被我那個賭徒爹尋到,一定把我賣了換錢,我娘臨死前囑咐的,不管怎麽地,越早逃越好。”
寶玥從來沒感受過這樣撕心裂肺的情緒,伸手去按十良的肩膀,沒想到對方那樣孱弱不堪,被她手上的力道一壓,竟然趔趄著朝前走了幾步。寶玥忙扶穩她,哭道:“那你跟誰去呢,家裏還有什麽人?”十良咧嘴道:“跟大雜院的胡師傅,他願意教我唱戲,以後學好了去大茶樓和書場唱曲兒。”寶玥道:“好,到時你成了名角兒,我就好找你了。”
十良把一隻手扣在她的手上,說:“放心,丫頭片子,命硬!”
隊伍已經開始前行,兩個人再沒有橫亙在路中央的道理,寶玥不肯上車,朝前又攆了好遠路,十良回頭衝她道:“我會記著你呢,逯寶玥!對啦,將來我不演旦角,要跟著師傅學武戲,做一個能翻三張台子的女武生!”
寶玥的臉上早糊滿淚水,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十良話落在她耳朵裏,隻隱約聽到那句“女武生”,她自顧“哎”了一聲,像是回答對方,更像是提醒自己。也不知什麽時候,有人把她抱上了車,朝那個孩子們的遊樂聖地重新駛去。
無論這天下午的遊樂場再有趣,這天晚上的羊肉火鍋再好吃,實際上寶玥的童年依然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已經戛然而止,未來的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紛遝而來,將來如何,是迷茫而紛亂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