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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晨曲

  北平那時車輛少,街道上幾乎聽不到汽車喇叭。一大早,聽到的常常是鴿哨聲,抬頭仰望,就見水洗似的藍天,嗚嗚的鴿哨聲由遠而近,一群鴿子掠過頭頂又遠去了,街頭巷尾傳來了清晨的市聲。


  “蜜來哎葫蘆,冰糖兒多哎,咧”。“咧”字拖得很長。


  “油又清來麵又白,扔到鍋裏邊漂了起來,越炸越炸賽過燒鵝來,好大個的那是油炸鬼哎。”


  “吱嘎”一聲,就見一個發髻梳得溜光中年女人推開四合院大門口,她穿著幹淨的藍布衫,一看就是大戶人家裏幫傭老媽子。這老媽子朝外張望幾眼,自言自語道:“多新鮮的雨啊。”言罷她才扭身回頭衝後麵小聲道:“大妞,出來罷。”


  隨即就見一個約摸6歲的小女孩,厚厚地梳著一層黑劉海兒,漆黑的頭發梳著光光兩個圓髻,穿著嫩黃色的綢褂子,腳上一雙窄小的黑絨薄底鞋,配上白色的線襪,打扮得煞是可愛,惟有腮上還掛著兩行淚,好像剛剛受了委屈。


  等到小女孩邁出大門,張媽這才回身將門掩好,回頭笑道:“三小姐脾氣不小,一說不讓吃糖,就把好端端的玩具給胡嚕到地上了。”言罷,她從懷裏掏出手絹,原來裏麵裹著幾粒糖。張媽俯身把糖遞到女孩子麵前,小聲說:“當心別讓太太看見,不然回頭又要講了。”


  小女孩噘著嘴隻顧朝前走,道“再也不吃了!”張媽癟嘴道:“你就像個吃撐的,離開飯桌時總說明天不吃了!其實太太不要你吃糖,也是為你好。我們老家那會兒,別說糖了,飯都吃不飽。”小女孩這才抬起淚眼,好奇道:“那你們吃什麽?”


  張媽歎道:“白薯倒是種了不少,那就常年吃白薯啊,白薯飯、白薯粥、白薯條、白薯片。”小女孩聽得眉開眼笑,道:“我喜歡白薯。”張媽癟嘴不以為然道:“你那是把它當點心,我可吃得眼淚都出來了。”


  兩人正說著話,小女孩就朝後街跑過去,那裏胡同兩邊的房屋又矮又舊,伸手可以摸到人家的屋簷,看著那些黑魆魆的屋脊,張媽有些害怕,連忙掂著小腳追過去,說:“寶玥,不要總朝那裏跑,響午家裏要來客人,指不準老爺要你去問好,咱們趕緊要家去!”


  寶玥一邊跑,頭也不回地說:“讓寶慧和寶詩她們去好了。”


  逯家位於金魚胡同底,乃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雖稱不上不富貴堂皇,卻也規整典雅。金魚缸和大槐樹照舊不少,尤其那兩棵大槐樹,槐花盛開的時候,滿院都會彌漫著濃鬱的樹脂和花絮的味道。樹梢在高空擠在一起,傘一樣蓋住半個院子,一旦起風,仰頭隻見碎碎的藍天在頭頂晃。


  臨近中午,大屋裏的酒席正酣,老媽子和丫頭們不停地把灑了雙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給席麵上的兩個男人擦臉,一個衣著華美的少婦也列席同坐,不時低語交待身邊的跟班。眼見得幾道菜都上齊了,她才鬆口氣,對一個絡腮胡子的人笑道:“也沒什麽好吃的,除了烤鴨,都是家裏廚子燒的,劉先生您別見怪。”劉三傑連忙還禮道:“我這人嗜酒如命,有夫人這瓶杜康就夠打發,如今又有這麽多好菜,越發不知所以然了。”另一個斯文儒雅的男子,笑道:“知道你喜歡炒幹,我叫人去天興居買。”


  等到烤鴨過後,端上的是逯府的獨家菜式:鴨架燉娃娃菜。隻見湯汁呈奶黃色,稠稠的味道醇厚鮮美,娃娃菜呢,已燉得軟糯甘甜且吸足鴨湯的鮮味。逯太太對自己這一獨創菜式顯然十分得意,劉三傑也是讚不絕口。


  劉三傑酒過三巡,感慨道:“宇軒你在外洋讀過書,現在總統府有差事,不過有些畫界的事兒,還是我消息比你靈,知道嗎,烏祖光年初在上海辦了上海國畫美術院,前幾天還發電報叫我過去共事呢。”逯宇軒沉吟道:“這可是‘中國第一所美術學校’,祖光倒是個有魄力的人。”劉三傑點頭說:“可不是,以前還有人說他太文雅,不像是能辦事的人,好像要做大事,就非得潑辣刁鑽一樣。”他頓一頓,才又說:“不過我這人就喜歡北平,連去趟天津衛都覺得遠,否則前年早就去巴黎學畫了,唉。”忽然想起陳年舊事,劉三傑有些黯然。


  逯太太聽說過他之前曾有過一個情深意篤的師妹,在繪畫界是個才女,奈何她一心求學法蘭西鑽研油畫,而劉三傑學得是國畫,兼之畏懼外洋,最後兩人隻好分道揚鑣。


  逯太太為岔開當前令人傷感的話題,道:“我想問問,劉先生現在有沒有收過弟子?我家裏,倒是有三個孩子,不過都是女兒家。”劉三傑雖然醉了,倒也聽懂逯太太的言外之意,笑道:“我那些本事,都是拿來玩的,女公子們要是不怕不學無術,我倒願意傾囊教授。”逯太太大喜,道:“女孩家麽,陶冶下性情而已,又不是要做大師。”劉三傑微微牽動下嘴角,逯宇軒便知道這話不入他的耳,忙道:“劉兄這種身份資曆的人,既然肯收私塾弟子,必然是希望他能成氣候的,否則隨便玩幾下,也太辱沒他的盛名。”劉三傑笑笑,才道:“逯兄抬舉我了,但本人生性疏懶,隻能收一個學生,而且由我來挑,否則怕實在擔當不起。”


  逯太太得了這句準話,喜不自勝,忙回身對邊上伺候的丫頭說:“雲姐兒,快把三個小姐都領過來。”雲姐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一直照顧幾個女孩子的飲食起居,算是逯太太的左膀右臂。


  雲姐低下頭,俯在逯太太耳邊,說:“您忘啦,寶詩去到東交民巷的正金銀行寄錢了呀,老爺說要鍛煉她自己做事。”逯太太這才想起來,她曆來最疼愛的就是長女寶詩,見她錯失良機,有些惋惜,隻好說:“那麽寶慧和寶玥總歸在家。”雲姐抿嘴笑道:“隻有寶慧小姐在,寶玥估計出去玩了。”逯太太正色道:“寶玥忒頑劣,早上說她幾句就哭,這會兒是誰領她出門的?肯定是張媽。算了,先把二小姐帶過來!”逯宇軒幾個孩子裏,最喜歡的就是寶慧,因為一向覺得她機敏過人,所以聽了她們主仆的對話,倒覺得甚好。


  等到寶慧過來,果然是個靈氣逼人的小女孩,一雙眸子烏黑晶瑩,看上去就討人喜歡。劉三傑隨口問她幾句話,無非是讀到了幾年級,老師都在教什麽書,寶慧落落大方,談吐自如,毫無平常人家小兒的扭捏羞澀,劉三傑也很喜歡,隧道:“如果讓你在琴棋書畫裏選一樣,你最想學什麽?”逯宇軒忙道:“這位劉叔叔,不僅在書畫界所向披靡,醫道也很精通。”寶慧眼珠轉轉,朗聲道:“最想學畫畫。”


  這恰是逯太太心中所願,就道:“寶慧也知道劉叔叔畫藝最佳。”劉三傑對小女孩道:“那你說說,為什麽偏選這個?”寶慧吐下舌頭,才說:“因為學琴要背琴譜,學藥要背藥方子,學畫畫,多看看就好了!”


  此話一出,逯氏夫婦本來怕劉三傑不快,誰知他聽罷這解釋,頃刻就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寶慧連說三聲“童言無忌”,可見是開心之極。


  逯太太趁熱打鐵,忙對女兒道:“還不快拜見師傅,這可是京城畫界有名的大師。”劉三傑一聽,連忙揮手道:“不敢當,過譽了。”寶慧起初見他滿麵絡腮胡子即密且硬,如同板刷,還有些懼意,如今見他麵相可親,言語親切,略微也大了點膽子,隧道:“您就是莊子裏麵講的那隻楚國的烏龜,縮在裏麵不出來,需要有人把您尾巴拉出來才好。”


  逯太太沒讀過《莊子》,不知道這個典故,聽到烏龜就以為是罵人的話,立刻就變了臉色,逯宇軒和劉三傑卻是飽讀詩書的人,都詫異於這孩子的機敏,劉三傑向來推崇老莊並以此為佳皋,誰想到一向的夫子自道,竟然被一個黃口小兒道出,倒是覺得欣慰,甚至萌生了和寶慧有緣的感覺。


  就聽逯宇軒笑道:“你常說,中國上下5000年文化,總結起來隻有‘白玉青銅二三子’,這二三子就是孔子、老子、莊子,所以我知道你是喜歡聽這句話的。”


  逯太太才不管什麽二三子,她隻是鬆了口氣,覺得拜師的事兒鐵板定釘,可見自己這個女兒,平常倒沒有看錯,的是冰雪聰明,比常人更勝一籌呢。


  滿屋的人都沉浸在喜悅中,逯宇軒還特地叫寶詩敬劉三傑一杯酒,說將來要再辦個正式的拜師儀式。這時逯太太就見院子裏家仆走動,似乎大門外有什麽動靜,逯太太忙叫雲姐進屋,問:“外麵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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