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鳳玄番
“你走路的時候小心點。”
“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來!”
年少時蕭晨越總是凶神惡煞的恐嚇自己,記憶裏的她總是穿著藍色衣服,杏眼裏總是一片平靜,除了看自己的時候會很凶惡。
在他以為她會成為自己新的噩夢的時候,她卻被關起來了。一間小黑屋裏,連張床都沒有,身上綁著粗粗的鐵鏈。
她一動鐵鏈就會響。
而她也特別懶,基本上就躺在地上的草席上不怎麽動。
即便身陷囹圄她依舊會恐嚇自己,所以他不怎麽喜歡給她送飯。
後來師父不讓他送飯了,讓他專心練功。開始的時候他還很開心,因為再也不用看到那個總是嚇他的壞女人了。
有一天師父說要讓他去訓練,他要出發的時候路過地牢,鬼使神差的走了進去。
他吞咽口水給自己壯膽,“我、我要去訓練了,師父說我完成了訓練以後就可以自由出穀了。”
他壞心眼的想要刺激她。
潛台詞裏是在說,你看,我以後就可以自由出穀了,在外麵天高任我飛,你就一輩子在這裏待著吧。
火把昏黃的光照在她身上,女子突然坐起身子。少年鳳玄本能的想後退,卻又硬撐著不想在她麵前露怯。
女子望了他片刻,最後歎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少年鳳玄還不知道所謂的訓練,有多殘忍。而她眼中的無奈又代表著什麽。
良久後她勾了勾唇角,第一次沒有恐嚇他。而是語氣平淡的跟他說,“等你回來陪我說說話吧,一個人太無聊了。”
那個時候晨越已經知道他會經曆什麽了。
他回去了,滿身傷痕的,麵色痛苦的,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在了昏暗的地牢裏,晨越走向他的時候鐵鏈發出聲響,最後她坐在他身旁。
“痛苦嗎?”
痛苦的。一直幫他的人,最後捏著他的脖頸要殺了他。
他問為什麽?
那個人嘲諷的回答他,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沒有人告訴他,隻能有一個人活著走出去。
他不敢睡覺,因為一閉上眼那個人的亡魂就在他身邊轉悠,讓他賠命。他突然有些茫然,自己那麽努力活下來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不死了呢?就連親生父母都想要了他的命。
鐵鏈的聲響過後,溫暖的掌心覆上他的手,他聽見女子的聲音。
低低的聲音聽起來溫柔極了,“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殺了人。”他顫抖著。
他其實隻殺了一個人,那個人殺了很多很多人,在那個人想要殺了他的時候,他被捏住了脖子,求生的本能讓他的身體自動開啟了反擊。
然後,那個人的血濺了他一臉。
等回過神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
他不敢睡覺,一閉上眼,那個人,以及被那個人殺掉的人,他記得容貌的,不記得的都來找他索命。
“我知道,你不殺他,他也會殺你的。”晨越頓了頓,“所以你沒做錯,你隻是為了自保。”
其實當時晨越在場,雪野拎著她去觀摩了那一場殘忍的選撥。
她沒法在惡狠狠的嚇他,因為她親眼看到了這個少年經曆了什麽。並非因為善良,而是這一次站在鳳玄的角度,至少現在的鳳玄什麽都沒做錯。
如果想要活下去算是錯誤的話,那這世上又有誰是正確的?
時間流逝,昔日軟弱的少年成長為讓人聞風喪膽的玄齋頭號殺手玄。
而蕭晨越也從地牢逃出,每天嘻嘻哈哈的在天堂島活著。
他出島的時候她會在海邊送他,眼睛裏是對外麵世界的渴望,“記得給我帶好吃的。”
久而久之,他每次回去都會給她帶美食。
“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
某次完成任務的殺手坐在甲板上,身上的傷口還在滲著血,臉色慘白。
女人動作輕柔的給他上藥纏紗布,最後坐在他身邊。
“蕭晨越,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
他又問了一遍。
“這個問題太深奧。”
“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人和壞人本就沒有可以區分的界線。真要說的話,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
“比如你殺了一個農夫,受過農夫恩惠的人會覺得你是壞人,而被農夫欺負過的人,會覺得你是好人。”
“又比如一個總打勝仗的將軍,對他們國家的人來說,這個將軍是大英雄。可對另一個國家的子民,尤其是死在將軍刀下的士兵家人來說,將軍就是他們痛恨的壞人了。”
“站的角度不同,所以想法也不一樣。”
“我隻知道,善我者為之善,惡我者為之惡。”
他有些累了,打打殺殺的生活讓他倦了。
太多的人跪在他的麵前,哀哀求饒。
每一個玄齋的殺手都被喂了蠱,但凡不聽命行事都會死的很慘,而控製蠱毒的人是雪野。
一旦蠱蟲被取出體內或者死了,雪野都會立刻知道,所以即便他想逃也逃不了。
察覺到鳳玄的不對勁,藍衣女子躺倒在甲板上,望著藍天白雲,歎了一口氣,“錯的不是你,是這個世界。”
若是放在上一輩子對著鳳玄晨越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可是親眼見過他的經曆之後,她也無法說他錯。
要麽死,要麽就聽雪野的話去殺人。
後來他真的厭倦了,逃了。最後還是被抓回了天堂島,在他被雪野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時候,他隻看到藍色的身影擋在她身前。
她喘著氣,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來的太趕了。
“雪野,他死了,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天堂島,不信你試試。”
雪野嗤笑,“就憑你?阿越,別鬧了,乖,起開。你越護著他我就越想殺了他呢,再不讓開我可是連你一起打哦。”
“打就打,反正鳳玄不能死。”
後來他發了高燒,身上的傷太嚴重了,他險些沒撐過去。意識迷亂的時候抱緊了她,仿佛是察覺到他的脆弱,她就坐在床上回抱他。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殺你們的。”
無意識的呢喃著,他討厭殺人。
晨越輕拍著他的後背,窗外的光撒了進來。
她就輕輕的說,“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不管現在多難熬,總有一天都會過去。”
“你沒錯,是這個世界的錯。”
“我生活的世界就很好,我們那一代生在了最好的時代,那裏沒有殺戮,有人用自己的血肉為我們築了一座城堡。”
“我們那裏也有壞人,可是有人為了讓我們過得更好,用自己的生命鑄成了盾牌,保護著素未謀麵的我們。”
“我很幸運生在了那樣一個時代,也很感激那些素未謀麵卻為了我們全力以赴的人。”
“那裏沒有這麽多的殺戮,每條命都很珍貴,我們那裏還有個好聽的名字,中國。我們啊,是龍的傳人。是一個很神奇的國家,像我一樣平凡的人,並未為國家做過多大貢獻的人很多,可倘若有一天國家需要我們,我們也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埋在我們骨血裏的,是對於國家的熱愛和崇敬。“
“我們那裏豐衣足食,是太平盛世。”
“也會和你們這裏一樣有天災,可是你聽過一句話嗎?”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如果你生在我們那個時代,你也會很好的。”
“所以你沒錯,隻是你生錯了時代。”
“但這個世界也有這個世界的好,隻是還沒來,你要等待。”
“所以你得活下去,隻有活下去了你才能去迎接屬於你的美好。”
“可是鳳玄,你也要記得,悲慘不是憤世嫉俗,濫殺無辜的理由。”
那天他睡得格外香甜,甚至罕見的做了一場美夢。他真的去了她描述的那個時代,然後平平凡凡的,在父母的關懷下長大。
她的懷抱特別溫暖,帶著她特有的體香。
他不記得有多久沒被人抱過了,自他記事起,父母總會親昵的抱著哥哥誇讚,哥哥不見了他們會第一時間發現,他不見了,最先發現的永遠是哥哥。
他很喜歡哥哥,可是後來哥哥為了保護他,死了。
對於父母,他其實記不得太多。
甚至於連容貌都不太清晰了。
沒有人能逃出雪野的禁錮,蕭晨越是第一個。
“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屬下沒能留住她。”
滿身鮮血,少女模樣的雪野輕笑,手裏的鞭子狠狠的打在他身上,直到他傷痕累累雪野才停下。
“給你最後一單任務,完成之後我就放你離開。”
他的雇主是一個女人,妖豔美麗的紫衣女人望著他說出了一些莫名奇妙的話。
“真是好久不見。”
他隻是望著她,“任務是什麽?”
“殺了丞相一家,大大小小一個都不能放過。至於酬勞,我知道你要找的嬌兒的下落,但你要吃下這個,我才會告訴你。”
禁言蠱。
“這個蠱除了下蠱人之外,就隻有製蠱人能解。沒有解蠱之前,但凡你說出半點關於嬌兒的事,都會被吸幹血液而死。”
麵色平靜的服下蠱,“他在哪兒?”
“你真的服下去了?你是瘋了嗎?你曾經明明那麽想殺了那個女人?”她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我從未想過殺了她。”
采薇像是想起什麽,嘲諷的笑開。“是啊,是我糊塗了。”
“人在哪兒?”鳳玄那張被清冷裝扮的臉很美,美的讓采薇紅了眼眶。
“你這樣,值嗎?”采薇問道。
鳳玄不知道值不值,隻知道她真的很想找到他的嬌兒,他明白自己心裏翻滾的情緒,是羨慕。
也是嫉妒。
但如果她想要,那他就想給。
“等你完成任務回來,我會給你解開禁言蠱。”采薇在他身後這樣說。
任務出奇的順利,留到最後的幾個孩子縮成一團,已經被嚇傻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跑吧,跑的快可以不用死。”
人對死亡,總是恐懼的。
望著孩子逃跑的身影,隻要他動動手那些孩子就得死,可是他轉身離開了。
稚子無辜。
那對夫妻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並沒能認出他們,直到他們拔刀相向口中喊著孽子。
孽子。
他笑了笑,俊美的臉上邪氣橫生,鳳眼染上了殺機,漆黑的瞳孔沉入暗夜。
他的悲劇來源於他們。
如果不能給他足夠的愛,何必生他下來?
數年來他從未想起他們,但凡他想就能找到他們,可是他什麽都沒做,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給自己下了一個指令。
若有一天遇到他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然而刀劍真的要刺進女人身體裏的時候他頓住了,下不去手。
就在他猶豫的瞬間,男人招招殺機。
他隻能跑。
這樣的人生活著幹嘛呢?他們生了她,或許死在他們手裏更好。
於是他放棄抵抗。
然而當劍刺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他還沒有告訴她嬌兒的下落。
本能的抬手握住劍刃。
她又一次擋在他身前,那般義無反顧的。
她的懷抱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
她的味道,還是那麽好聞,好聞的讓他無比安心。
他說,“快走,她來了。”
她答,“是我連累你了,對不起。”
她何其聰明,不消問就知道這一切都是雪野的傑作。
在她麵前,他似乎不必強撐。
很多時候殺手不可以有感情,因為那是累贅。形容殺手的時候都會用冷酷無情來形容,那是因為每個殺手都清楚,他們不配擁有感情。
那會成為殺死自己的武器。
所以敬而遠之。
所以活的久的殺手有一個通性,在不斷的殺人過程中,已經成了一柄隻會取人性命的武器。
也就是說,他們隻是武器,而不是人。
可是在她身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個人。
最後他說,“累。”
“辛苦了。”
長久的折磨沒能讓她漏出那麽痛苦的表情,他有那麽一瞬間奢望著她的悲傷是為了自己。可他明白,不是。
他曾問過蕭晨越,雪野那麽執著她是因為喜歡嗎?當時藍衣女子是一臉驚恐的盯著他,“你真以為把我困在這裏是因為喜歡我?還是你在開玩笑?”
他當時不懂什麽是喜歡。
晨越歎了一口氣,一臉莫可奈何的說,“她不喜歡我,雖說病嬌會因為占有欲而把喜歡的人囚禁起來,但你師父不是病嬌,是瘋子。”
像是想起什麽,她突然正兒八經的跟他說,“鳳玄,喜歡一個人要對對方好,而不是一味用自己覺得好的方式待他。如果讓對方開心了,就說明你做對了,如果對方不開心甚至想逃離,說明你做錯了。”
“所以如果你以後喜歡上誰,要弄清楚對方想要的是什麽,而不是一味的禁錮捆綁,否則會讓人恨上你的。”
他想,他大概是喜歡上蕭晨越了。
如果能告訴她嬌兒的下落,她就會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