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許梓棠心想,這人顯然是瘋了。分明是末日將至,可慕廣說出話的語氣卻又莫名地輕快平緩,活像在談論天氣。
但也正因如此,這由平靜語調述說出的話語反倒是憑空使人聽出一股詭異、清冷的感覺,叫人無法忽視。
她直愣愣瞪著他:“你在開玩笑?”
“此等大事,我怎會開玩笑?”慕廣無奈地苦笑一聲,“西淮將近,我的接應們來到附近,遲早會引起幫中那些人注意……很快就會……”
“就會什麽?”許梓棠緊追著問。
“很快,我們便會逃走,”他的語調複又變得平和,像是在柔聲安撫,“船到橋頭自然直。”
*
他的話當然沒能撫慰到許梓棠,她心亂如麻地想了一整晚,到了白日,她雙眼朦朧,可心裏卻總覺得自己不該睡著。時光短暫,在她醒著的分分秒秒都可用來在心中默念開鎖訣竅。於是她便逼自己睜著雙眼,一會四處轉動眼珠,一會直勾勾地盯著慕廣身上的鎖鏈看。
“許姑娘,”接近正午時,慕廣驀地睜開眼,他若有所思地盯著許梓棠看了兩秒,輕聲道:“可有頓悟?”
“沒有!”許梓棠隻覺得眼皮打架,她瞪了慕廣一眼,卻見他嘴角的笑意收起,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她,接著歎了口氣:“你應該休息了。”
“隻剩兩日,”許梓棠說,“時間不多了。”
“欲速則不達,”他微微搖著頭,說出的話語調輕緩,卻帶著股不容置喙的意味,“睡吧。”
許梓棠正想開口反駁,可這時車廂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格裏韃站在車外,手裏例行拿著木碗,他將碗遞給許梓棠,臉色陰沉。
“快些吃下去,”他粗聲粗氣說,“再過兩日,待我們見到許鍾大人,你可最好看眼色說點好話,讓他開出個好價錢!”
許梓棠低頭一看,碗裏裝著一根雞腿,似是剛剛烤熟。格裏韃為保險,將車廂門微微關上,隻留下一道縫讓陽光穿透而入。
她正想用嘴叼起雞腿,可就在這時,慕廣突然揚起聲調:“別吃!”
“什麽?”許梓棠一驚,木碗險些掉在地上。
隻見慕廣微微向著車廂外一瞥,他輕聲說:“許姑娘,今日的食物,碰不得。”
“為何?”許梓棠有些難受,她一夜未眠,又強行撐過大半個白日,此時還真有些餓。
慕廣歎了口氣,微微閉上眼,接著又睜開,“按照土匪幫的規矩,兩日後你就能見到令尊,在此之前不可出差池,這碗裏多半下了藥。”
許梓棠一顫,頓時將碗放下,“是毒藥?”
“自然不是,”慕廣搖搖頭,笑容又回到了他的唇角,“不過是些讓人渾身乏力的藥物罷了,可保險起見,姑娘還是別碰較好。”
許梓棠心想,他話說的有理,於是瞬間沒了胃口,她低頭打量著木碗內的食物,有些頭痛該如何處理。
這時慕廣又開口了,聲音柔和,“這碗中食物倒不得,給我吃吧。”
“這又是為何?”許梓棠睜大眼,“你不是剛說食物裏下了藥?”
“我從前經常吃藥,抗藥性應該會比你強些,”他神色平靜地看著許梓棠,“總不能不吃東西,一會格裏韃再帶來的食物,應該會很安全。”
許梓棠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要和她交換食物。慕廣如今怎麽說也算是土匪幫的一員,總不至於給他也下藥,而這樣一來,她自己既可避開迷藥的乏力之症,還能免受饑餓折磨。可這件事對慕廣有弊無利,他又為何同意?
許梓棠按捺住心中的異樣,隻見慕廣吃下飯後便閉眼養神,她一時看不出藥效是否發作,但礙於心中別扭,也沒開口詢問。
或許他是在嚇唬我,她盯著慕廣閉上的雙眼默默想,這樣就能讓我心裏變得更緊張;又或許,他是存心想讓我欠他一個人情,這樣今後便更好拿捏自己……
晚飯時,他們也同樣交換了食物,到了傍晚,許梓棠便湊近研究著慕廣身上的鎖鏈。
她正在腦中思索著開鎖的訣竅,突然間卻聞到一股鐵鏽般的腥味。
她抬起頭,一眼便看見慕廣閉著眼,頭微微垂下,嘴角留下一線血跡。
那血在夜晚昏暗的光線下色澤晦暗,許梓棠一瞬間驚得說不出話來,她要伸手拍慕廣的臉,可手還未碰到,他的雙眼便提前睜開了,淡淡地看著她。
“姑娘,”他的聲音照例極輕,“有什麽事?”
許梓棠怔怔地盯著他的嘴角看了好幾秒,接著才開口,聲音幹巴巴的,“你流血了。”
“流血?”他有些詫異地垂下眼,虛虛向下一撇,接著明白過來,微微笑了笑,“無事。”
“是食物裏的毒?”許梓棠趕忙問,“你可是中毒了?”
“我並未中毒,隻是為在夜裏保持清醒,所以微微咬破了舌頭。”慕廣緩緩道,他聲音輕描淡寫,可許梓棠心裏卻起了一層疙瘩。
她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嘴角的血跡看了良久,冷不丁道:“就不痛?”
他微微一頓,“不痛。”這話聲調和緩,可卻莫名像針刺般紮在許梓棠神經深處。
一陣冷風吹過樹梢,她心中不由得有些煩躁,於是開口道:“你真的要這麽幹?”
“怎麽幹?”慕廣平靜地問。
“逃跑。”許梓棠一字一頓說,“你真的打算逃?”
“這種事,我又怎會騙你?”慕廣無奈地笑了笑,眼中閃過戲謔,“姑娘,莫非你還不信我?”
許梓棠猶豫片刻,最終她還是決定直接問出口,“如果你逃出土匪幫,誓言的事,又該怎麽辦?”
“走一步看一步?”他目光微微一閃,接著輕聲道:“我在西淮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許梓棠不由得問:“什麽事?”
“性命攸關的大事,”慕廣的語氣聽來半真半假,“傳言在西淮有一種良藥,可輔助治療絕症。”
許梓棠一愣,“你是說,你得了絕症?”
這一次,慕廣卻沒說話,而是抬頭看了眼許梓棠,嘴角勾起,似笑非笑,淺棕色的瞳孔盯著她。被他用那般眼神盯著,許梓棠頓時感到渾身不自在,仿若心底所有的想法都無所遁形。
她不由得撇開眼,但很快又重新看向慕廣,“即便如此,破誓的人都沒有好結果。”
“破誓的人都沒有好結果。”
許梓棠本以為慕廣會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又或是表露不悅,可他卻隻是淡淡地重複了一遍這話,接著又笑了,“說得不錯。”
在一瞬間,許梓棠似乎看見慕廣在說這話時眼中浮現出一股危險的死氣,但也可能是她看錯了。她不由自主地縮緊身子,覺得車廂內的溫度似乎更冷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由於她神經太過緊張的緣故,那天晚上,當許梓棠在再度開始練習開鎖鏈時,她似乎變得更敏捷,不知不覺間竟是又進步了許多。
“今日不要睡。”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透過車廂通氣孔,慕廣便開口道。
按照常理,一個人若是一晚上沒說話,再次開口時開始聲音會有些沙啞古怪,可這種情況在慕廣身上卻從未發生。他的語調永遠沉靜又輕緩,像是月光下粼粼閃爍的湖麵。
許梓棠因這話略帶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卻看見他眼下的青黑比任何時候都濃,氣色幾近灰敗,嘴角甚至還殘留有前一晚上流下的血痕,可即使如此,他的眸子卻依舊透著光亮,像是霧氣中閃爍的星星。
“我擔心他們今日會動手。”慕廣看出許梓棠心中的困惑,開口解釋道,接著語氣微微一沉,“若我是他們,便選今日。”
“我就搞不懂了!”許梓棠被他的話弄得又急又氣,“你這兩日琢磨了那麽久,‘他們’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慕廣若有所思道,在他說話的空當,車廂外已經陸陸續續響起土匪們的叫喝聲,馬車開始緩緩移動起來。
“我們離西淮越來越近了,他突然說道,“許姑娘,你可還記得在那周邊的地形?”
“地形?”許梓棠一愣,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自己最初離家的情形。
此前她幾乎從未離開西淮,憑著心中一股子衝動和熱血獨自出逃,又仗著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在大荒山的溝溝壑壑間摸爬滾打,很快便失了最初的方向,若不是遇上土匪幫,她說不定老早就被困死在了這大山中。
她想了想,最終道:“一開始進山時,似乎有樹?”
“樹?”
“不錯,許多樹,”許梓棠肯定道,西淮地勢平坦,樹木也不那麽多,因此當初大荒山的樹還真給她留下了挺深的映像,“一開始那些樹還很矮,越往後走,就越高,也越密。”
慕廣歎了口氣,嘴角浮起一絲無奈的笑,他柔聲道:“還有麽?”
許梓棠低下頭回憶,“我記得,當初我曾經過一條溝濠,很費了一番力氣,若是那裏,馬車大概很難通過。”
“那條溝濠長度幾何?”慕廣問,“又有多寬?”
“大約有兩米寬,”許梓棠答,“至於長度,其實也不長,二十來米,像是個陷阱。”
“是嘛……”慕廣道,隨即語氣變得篤定,“那便不必擔心,格裏韃不會從那走。還有麽?”
許梓棠有些不大明白他為何要突然問這些,難道是在預測那夥人會在哪裏下絆子?可若是如此,僅憑言語又怎能輕易將一切描述?想到這裏,她的語氣也不由得沉下來,“沒有了,我不記得了。”
“哎,也罷。”慕廣搖搖頭,他看著許梓棠,眼中卻閃過一道光,“姑娘畢竟是第一次離家,地形記不太清也正常。”
“你胡說!”許梓棠怒了,她正要開口怒斥,可腦中卻突然靈光一閃,“等等,我想起來了……”
“哦?”慕廣悠悠看著她,“想起來什麽?”
“河,”許梓棠道,這個字說出口的刹那,她腦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在大荒山靠近西淮的地方有一條河,河流湍急……”
“是麽,”慕廣的神色變了,“你當時是如何過河的?”
“有一座木橋,”許梓棠遲疑地說,“約麽有三個大漢並排那麽寬。”
“那橋可否牢固?”慕廣緊接著問,“你可否記得,過橋時大概是你出發後哪一日?”
許梓棠道:“說不上是否牢固,隻知道那木橋看上去有些年頭了,至於時間,似乎是第二日清晨?”
“是嘛,”慕廣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低語道,“既然如此,便是今日了。”
“什麽意思?”
“姑娘,”他抬起頭,驀地望向許梓棠,那眼神讓她感到有些不安,“你可聽見水聲?”
“水聲?”許梓棠一驚,連忙側耳聆聽。
“不錯,”慕廣淡淡道,“就在隊伍的前方,不遠處。”
這話剛說完,像是應證某件事般,整個車廂突然劇烈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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