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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是我。”那熟悉的聲音輕悠道。


  許梓棠回過神來,視線很快鎖住馬車的其中一個通氣孔,隻可惜從外向裏看漆黑一片。


  “你不該在這裏,”車廂裏的人說,他的交談對象顯然正是許梓棠,“大荒山的土匪幫,可不是官家小姐該來的地方。”


  許梓棠定了定神,她想起來了,這人多半早在之前便看出自己是女孩,於是道:“我不是官家小姐。”


  “女子待在土匪幫,”那人輕聲道,“姑娘的膽子不是一般大。”他態度顯得事不關己,漫不經心,許梓棠聽了,心中莫名有些窩火。


  “那又如何?”她道,“你不也被他們抓住。”


  “可姑娘還沒被抓住,”車廂裏的人咳嗽兩聲,虛虛道,“還是趁早離開較好。”


  許梓棠抿著唇,她抱著木柴的雙手攥緊,在手心留下粉紅的印子。這時她看見有別的土匪在向車廂靠近,於是沒再說話,徑自向旁走了。


  當天晚上,土匪幫歇息之時,她照舊是躺在地上,心中卻極其不是滋味,既有秘密被他人知曉的危機感,也有動機被人洞察的羞悶。


  她想不明白那人今日為何要突然叫住自己,又是怎麽知道她的身份的,但許梓棠覺得此刻那人一定是心懷嘲諷,暗自笑她不知天高地厚,不然也不會孤身一人混進土匪幫。


  可我當然不會一直留在這裏,她心想,腦中回憶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


  從西淮到西域大概要步行上一月出頭,而每天夜裏,當她獨自躺下,心中都會默數她在土匪幫呆過的日子。


  十七天、十八天、十九天……


  大概再過十天出頭,她便可以到達西域了,到時,她將找個機會將土匪幫甩掉,然後獲得自由……


  *

  “今日考慮的怎麽樣?”格裏韃又一次坐在了車廂旁。


  也不知是不是靠近西邊的緣故,天氣似乎變得更熱了些,而與此同時,土匪幫每向西域行進一日,格裏韃的脾性便會更加暴躁幾分。


  “還有不到七日,我們就將到達秘寨。”他如此說道,語氣活像在倒數。


  車廂裏的人照例是視若無睹的態度,他輕咳幾聲,“看來,我剩下的日子,還有不到七日。”


  “你若妥協,大可不必如此,”格裏韃說,“發誓效忠,在我土匪幫便可吃香喝辣。”


  “在‘你’土匪幫?”那人微微加重第二字的語氣,“我記得,土匪幫真正的頭子是蘇勒旦。”


  “這不是重點!”格裏韃像是被激怒,“我直接問你,要死還是要活?”他一邊說著,重重錘了下車廂的門板。


  許梓棠原本坐在不遠處休息,聽到這聲動靜,不由身子一顫,但很快就意識到格裏韃這一舉動所針對並不是自己。


  於是,她又閉上眼,繼續懷著探究和好奇聽著那兩人的對話。


  片刻後,馬車裏那人開口了,回答卻是出乎許梓棠意料:“活。”


  “要活?”


  格裏韃一頓,似乎也沒想到車廂內的人會突然鬆口,接著道:“既然如此,那便宣誓效忠。”


  “效忠土匪幫,有何意義?”那人緩緩說。


  許梓棠逐漸發覺,今日的談話似乎有些不同,若是往日,車廂裏那人一般會話語嘲諷,拒絕地不留餘地,可如今卻是態度和緩,像是打著商量。


  格裏韃狐疑地看著車廂內,接著道:“還能幹啥,土匪幫瀟灑恣意,自在快活,入了我們幫,燒殺搶掠隨意,看上女人也隨意,偌大的大荒山,無人得敢罪。”


  “燒殺搶掠?搶什麽?”


  “邊關緊張,如今邊境之地皆是兵營,西淮商人運貨西域,大荒山便是必經之地,”格裏韃黑又凶惡的眼珠瞪著車廂裏頭,“你說我們搶啥?”


  “懂了,你們搶貨物。”那人懶懶道。


  “既然知道,這麽多廢話作甚?你直接告訴我們,到底發不發誓?”格裏韃怒道。


  車廂裏的人這回似乎是思考了一會,“什麽貨物?”


  “還能是什麽?”格裏韃越發不耐煩,“絲綢、衣物、幹糧、中原美酒……隻要是值錢的,便是可以去搶的。”


  “虎符呢?”


  “什麽?”


  “虎符,”車廂內之人語調平靜,“若是碰見中原兵虎符,你們是搶還是不搶?”


  無論是格裏韃,還是許梓棠,聽到這番話,思緒皆是呆愣片刻。


  過了一會,格裏韃的神情變了,他像是被人耍弄的猴子,猛地怒吼一聲,氣急敗壞。


  “我遲早要殺了你!”


  “可我還死不了。”那人道,語氣淡定,“若是叫蘇勒旦知道——”


  “首領若是知你無法效忠,必會置你於死地。”格裏韃陰沉沉地說,眼神凶狠。說完這話,他轉過身,大步離開了馬車。


  他離開後,許梓棠留在原地沒有動彈。


  她腦中有些淩亂,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方才車廂內之人所說的關於虎符的話。


  但凡是個中原人,都知道虎符是什麽,那是兵符,更是無上權柄,隻要手握虎符,便可號令萬人大軍,馳騁沙場,說一不二,就連中原皇帝也要敬你三分。


  她原以為那位囚犯是位寧折不屈、品節剛毅的主,寧死也不願和土匪幫同流合汙,可今日聽到他所謂“搶虎符”一說,許梓棠對其的看法又一次改變了。


  他說起“搶虎符”三個字時語調著實太過平靜,既不怯懦又不扯高氣昂,一時間倒真是難以讓人覺得那是句玩笑話。


  可若那是真話,便隻能說明那人心比魔頭還黑,膽子比天還高,且還極有野心。


  她腦中思緒紛飛,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道:“姑娘還不走?”


  許梓棠一個激靈。她的第一反應是四下張望,好在附近沒什麽人,接著她回過頭,瞪著車廂的方向。


  照理說自己如今坐在通氣孔的視線死角內,車廂內那人理應看不見她,可既然那人開口說話,必然是知道了許梓棠先前已坐在一旁偷聽了許久。許梓棠索性站起身,“我隻是在這裏休息。”


  “我所問並非此意。”那人道,“如今離秘寨越來越近,姑娘還要繼續留在土匪幫?”


  “這與你何幹?”許梓棠心中莫名感到窩火,開口嗆道。


  聽了這話,車廂內沉默片刻,突然傳出一陣低低的笑。


  “再不離開,便會後悔。”


  這聲音沙啞中透出溫和,溫和中又藏著幾分揶揄,乍聽像是一句單純的善意提醒,叫人找不出半分類似於威脅、輕蔑的意味。


  許梓棠原本想說的話被噎在胸口,幹脆重新轉過身。


  “我不會後悔。”


  “但願如此。”那人回道,語氣若有所思,說完這話,車廂內又一次傳來壓抑著的咳嗽聲。


  許梓棠本不打算再理他,可聽到這一連串的咳嗽,本欲離去的腳步卻又停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幾日前山賊來犯起,車廂內的這位囚犯便一直有咳嗽,從未斷過,不僅如此,聽聲音也顯得此人十分虛弱……


  鬼使神差地,她回過頭,再次看向車廂的通氣孔。


  “你生了什麽病?”


  許梓棠問出這個問題本是想表示幾分關切,可說出口時卻變了味,清脆的嗓音中語氣猶疑,顯得有些不客氣。車廂內的人聽了這話,沉默片刻,聲音暗啞地笑了一聲:“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許梓棠重複,幾日來,她在心中默默對車廂內之人的身份做過多般猜測,可他親口敘述信息卻是第一次。


  她盡量讓自己麵色不變,說:“這是真的麽?”


  “姑娘覺得呢?”那人並不回答,而是輕聲反問,語氣像在調侃。


  許梓棠這才回過神來,心中不由得惱火,這人城府極深,又怎會輕易說出答案?方才多半是在騙她罷了。


  想到這裏,她的麵色一沉,正想回擊,可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吆喝聲——


  是格裏韃在叫土匪們集合。


  “姑娘莫生氣,”他語調依舊不急不緩,“方才我說的是真的,之前有醫生說,我活不過二十五……”


  許梓棠怔住,這話聽著有些喪氣,可經他之口說出卻偏又顯得莫名冷靜。她一時間又有好些問題想說出口,但遠處格裏韃又吼了幾嗓子。


  許梓棠隻得暫時放棄,跟著其餘土匪,來到了隊伍的前端。


  片刻後,她算是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土匪幫在大荒山落寞地行進幾日後,終於交了“好運”,在大部隊前邊探路的人發現了一個商隊,有著數匹好馬和好幾截運貨車廂。車廂內裝著美酒,皆是從首都皇平遠道運來。


  她被格裏韃叫去充數,混在一幫土匪中間,一身匪氣,衝對麵齜牙咧嘴,擺出不要命的架勢,那商隊很快被唬住,灰頭土臉離開,留下了三車美酒外加拉車的馬匹。


  格裏韃心情頓時變得極好,和幾位平日較為親近的土匪開了幾壇酒慶祝。許梓棠坐在不遠處,看著一隻隻足有蜂窩一般大的陶瓷酒壇被揭開紅封口,器皿口對著土匪們張開的嘴。大片晶瑩的酒水順著陶瓷光滑的表麵滾落,落到人臉上,滴到他們的衣服上。


  這場景透著種瀟灑豪氣、酣暢淋漓之感,她心底一時間有些觸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自己今年剛好也到了飲酒的年齡。隻可惜許家宅中的父親與嬤嬤老說身為女孩子應該舉止得體,不應學那些“江湖上的粗人”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致使她直到現在都未沾過一滴酒。


  想到這裏,許梓棠不免心裏感到有些不好受,於是她把目光移開,看向了另一邊,卻看見一大幫人手中拿著大刀,正圍著先前拉車的那兩匹老馬磨刀霍霍。


  土匪幫今日搶來的新馬年輕體壯,無論是拉車廂內的囚犯還是那三車貨物都綽綽有餘。此番那兩匹老馬想必對他們也用處不大了,倒真是應了幾日前格裏韃在車廂前說的話:還不如宰了燉肉吃。


  眼看著鮮血淋漓的殺生景象就要在自己跟前上演,許梓棠隻得再次轉移目光,卻剛好看見原本坐在石頭上喝酒的格裏韃眼珠一轉,像是臨時想起某件事,突然站了起來。


  “老大,怎麽了?”


  格裏韃沒理那人,他視線隨意地一掃,一眼望見了許梓棠,便道:“你,再去取兩壇酒來。”


  “是!”許梓棠趕忙站起身,走到其中一截貨箱跟前。


  西邊氣候幹燥,極少下雨,那馬車幹脆便是敞篷的,配有幾匹防水的布,萬一下雨了也可以把貨物堪堪罩住。


  她踮起腳尖,取了一壇酒,用左胳膊包住,感覺有些沉,便又把酒壇放下,用雙手又拿了一壇酒,接著抱著兩壇酒要往回走。


  可當她回過頭時,格裏韃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了,而是來到了關押著囚犯的馬車邊。


  “愣著作甚?”他不耐道,“快點搬過來。”


  “是。”許梓棠先是一怔,接著立馬照做,一邊壓下心中疑惑。


  馬車廂上鎖的車門不知何時已經被格裏韃打開,他伸手將她懷中的酒拿走,開了一壇,又喚人取來木碗,向裏邊倒了些酒。


  “今日土匪幫收獲頗豐,”他對車廂裏的人說道,語氣帶著幾分輕快自得,“你考慮的時日已剩不多,我便再提醒提醒你。看在幾日前對我們稍有幫助的份上,這一碗酒我就賞你了。”


  這話說完,車廂內靜悄悄的,半晌沒有回應。格裏韃麵色先是一沉,接著他驀地想起了什麽,又把手中碗放下,進到車廂裏去給裏邊那人暫時鬆開了鐵鏈。


  然後,他重新遞上了酒,語氣粗魯:“喏,放心吧,沒下毒。”


  車廂裏那人依舊是沒立即應答。他靜了片刻,聲音虛虛道:“我無法喝酒。”


  “你——”


  格裏韃眼看著又要火冒三丈,可他想起車廂裏那位平日來似乎確實是個病秧子,說話中氣不足不說,還成天咳嗽聲不斷,隻得又強行把火氣壓下。


  “就算喝不了酒,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他粗聲道,“首領蘇勒旦因之前的事記恨你,但也賞識你,知道你會對土匪幫有用。也正是因為這點,我們抓住你後才沒殺你!為你自己著想,我還是勸你識相!”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惡狠狠說:“否則,你的死法絕對不會比幾日前那幫山賊好看!”


  “嗯……”囚犯說道,“那樣確實是挺可怕。”語氣顯出幾分認真。


  “既然不想死,那便以道義起誓。”格裏韃不耐煩道,“發誓效忠土匪幫,絕不背叛,便可性命無憂。”


  囚犯淡淡地應了一聲,接著,他像是在低聲自語,喃喃道:“還有七日就到秘寨……”


  “不錯,”格裏韃聽見了他的話,“你隻剩七天時間——”


  這話還沒說完,馬車廂內突然傳出一陣低低的笑聲,情緒意味不明,像是在嘲諷,又好似帶著幾分淒慘。


  格裏韃一愣,他以為那人在笑話自己,眼中正要騰起怒火,可那笑聲卻又變了,變作了一連串的咳嗽聲,像是壓抑已久,此時終於隨著笑聲一起釋放。


  “也罷,”過了近一分鍾,咳嗽聲停下了,“一月以來,土匪幫待我不薄。我已考慮好。”


  “是嗎?”格裏韃惡狠狠道,“那就告訴我你的答複。”


  “我同意。”車廂內的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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